人潮汹涌里走出两个人,代表全城子民与赵迁谈判。
李牧之孙李左车奏请为祖父昭雪,赵嘉之妻雪姬奏请为夫君正名。
姚贾的密文递到赵迁手上,他展开辨认,一字一惊心,一句一断魂。
可怜他用尽平生胆魄,铸下弥天大错,胆魄更壮的是,错而不知错。
“李牧通敌是假又怎样?拒不奉诏一条,就足够他死一百次。”
“祖父治军赏罚自理,不受朝中干涉,这是先王立下的特诏。”
“不受朝中节制还算什么赵国大将?!他用赵国国库养出一支私兵,不该死吗?”
“秦国借刀杀人,王上就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刀?!”
“是赵嘉串通李牧图谋篡位,寡人先下手锄奸!”
“长公子也没有谋反!是有人诬陷!您还不明白吗?!”
“姚贾诬陷?你不是正是拿着姚贾的手迹来证明李牧的清白吗?!”
“这……这不是一回事!”
李左车辩不清楚,怎么辩都疑点重重,因为他没法把姚贾那个死人的想法说清楚。
雪姬止住面红耳赤的少年,再论下去只是白费口舌。
“你叫不醒他的。”
“可是祖父不能白死!”
“他既认定我们谋反,这个罪名不能白担。”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反给你看。
庶民与禁卫相持,分界线因雪姬振臂一呼而向内宫收缩。
邯郸乃天下首屈一指的冶铁铸剑之所,剑器利则侠气盛。
侠之小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之大者,扶危济困救国襄民。
李牧忠而被冤,赵嘉贤而被拘,恨海起波澜,千夫怒,万人哭,剑指昏君头颅。
怒海狂澜推倒宫墙冲破宫防,东西北三宫陆续被豪侠光顾。
一场以正义开端的示威,在不知不觉中演化成非正义的打砸抢掠。
王城相对于平民的檐房屋瓦而言太过奢华,尤其是佳人与美物充盈的后宫。
不能指望淳朴的百姓都理智健全,天神都能出败类,更何况是七情六欲的人。
饱受冤狱之苦的朝臣纷纷倒戈请愿,背负天道正义的庶民洗劫了琼宫玉殿。
城内厮杀惊动了城外秦军,守城将军死守城防一线放任宫中流血升级。
士大夫联袂将赵迁围困,剑客流民四面八方涌上龙台。
韩仓护住赵迁,怒斥:“你们干什么?!乱臣贼子!”
“迁儿……迁儿……迁儿……”
一片混乱中,赵迁听到母亲的呼唤。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卸过妆面,与姨母和外甥女们说笑唱曲。
今夜,士大夫冲进太后寝宫,将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妇人拖来前殿。
赵迁看见了母亲,她衣不蔽体血污满身,香肌玉肌被唾液淹没。
“畜生!”
赵迁发疯一样撞开衣冠楚楚的高贤侠士,卸下外袍裹住遍体鳞伤的母亲。
母亲心口血流如注,她颤抖着手抚摸儿子的脸,呢喃:“迁儿,娘没有害李牧……”
赵迁涕泪俱下:“儿子知道你没有!没有!”
母亲凄苦一笑,在惶恐惊惧中黯淡了瞳色。
此去黄泉,她死不瞑目,更不能瞑目的,是她的家人。
赵悼倡后一宗全被屠尽,一桩冤孽酿成更大的冤孽。
“要杀要剐!冲我来啊!为什么要害母亲?!”
“娼妇私通春平侯,收受秦国贿赂,陷害忠良,陷我王于不义!”
“放屁!你们谁死了妻子不续弦?!我都不介意你们介意什么?!就因为她多喜欢了几个男人就十恶不赦了?!她是赵国太后她还缺秦国的贿赂吗?!”
“远有妲己亡商,近有郑袖乱楚,焉知她没有包藏祸心?!”
“她是我娘亲!她会为秦国人害我吗?!”
在很多男人眼里,女人犯“淫”就等于万恶。
赵悼倡后确实不贞,她曾嫁人守寡,悼襄王爱她美貌就纳入太子宫。
册立她为王后时,李牧曾问悼襄王:“此女乱一宗,大王不畏乎?”
赵悼襄王答了一句最美的情话:“乱与不乱,在寡人为政。”
若寡人是明君,她又岂会乱国?
赵悼襄王明白,普通百姓却不懂,所谓的正人君子们也不懂。
废赵嘉是赵偃做的主,杀李牧是赵迁下的手,到头来都算在女人头上。
忠臣不能弑君,就算赵迁是李牧之死的恶首,也得另有奸邪小人替罪。
不是娼妇就是男宠,**男魅通通都犯士大夫的忌讳。
“我要是对李牧有成见,当年会奏请加封他为武安君吗?”
“我要是伙同秦人对赵嘉下谗言,姚贾还会反咬我吗?”
建信君郭开因懒理政事和巧舌如簧而躲过刀口。
另一个人就没有如此幸运,韩仓对杀害李牧供认不讳。
他至死都在咒骂李牧不忠,声嘶力竭斥责这一帮乱臣贼子。
他也来不及,来不及最后看赵迁一眼,就在怒民的刀下变作两段。
韩仓的血祭奠了李牧的亡魂,却偿不尽臣民的愤怒。
他们冲进国狱,救出了深锁牢底的长公子赵嘉。
若无娼妇下谗言,赵嘉就不会被废,他本应该是赵国的王。
赵嘉终于得见天日,天地之间满目狼藉,唯有一人遗世独立。
雪姬,他的妻,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
百官俯首万民一跪,邯郸顷刻改换新主。
新主踏着血泊,在满城欢呼中回到王宫。
赵迁木然呆坐,左手抱着韩仓,右手抱着母亲。
他已失去活下去的理由,两个最爱他他也最爱的人都死于非命。
兄与弟对视,由亲近到陌生终至不共戴天。
“你赢了。”
“不,我们都输了,赢的是秦国人。”
“都到这个地步了,何必用秦人做借口。”
“你是赵国的王,永远都是。”
“成王败寇,何必欺世盗名?”
赵迁仍不悔悟,他凭什么要悔悟,今日之事不正说明赵嘉和李牧勾结谋逆吗?
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心慈手软留了赵嘉一条狗命。
他拔出母亲胸口的匕首,狐奴扑过来,小小的姑娘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要他活。
“我不是王了,你另寻去处吧。”
“不,不做王,还可以做父亲。”
父亲?
赵迁无意做父亲,他只是在乎王位所以需要儿子,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匕首高高举起对准心脏,狐奴满眼泪花,雪姬挥鞭将匕首扫落。
“为人父的担当都没有!废物!”
雪姬转身离开,人潮陆续退去,官中粮仓火龙肆虐,城外秦人趁乱偷袭,满地狼藉还需打理,没有人,没人有时间看可怜虫悲伤自弃。
赵迁被囚在内宫,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为韩仓画眉,为母亲描妆。
绢布将血污擦净,露出俊美苍白的脸,他提起眉笔勾勒出韩仓最美的模样。
“寡人好色,卿为色之冠。”他笑了笑,嗔道:“谁的醋你都能吃,母后不可以。”
母亲极爱美,不能这么丑陋地去,他撕下白纱帐为母亲缝了一袭魂还的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是母亲常吟的一首歌,活在情中的女子曾把每一天都过成诗句。
可是权力阴影里容不下情字,男人情深是愚,女人情多是祸。
狐奴燃起熏香,愿两个为情而生的人,魂魄能随香风化去,葬入无争之地。
月照宫台千层血,伶人归去短歌终。
失,始于无所不有;得,始于一无所有。
赵迁拥狐奴入怀,他决定学做一个父亲,乃至一个丈夫。
于他而言,这两件事都很难,可人生,哪有不艰难的呢?
他已经,已经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