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二棋一路纠缠,乐无异形势局促,可也不曾陷入绝境,偶尔还击一手,颇有天才手笔,往往一子落下,破掉夏夷则必胜攻势,而后趁机进取,稍稍收复失地。这么五六个回合下来,此消彼长,下到中盘,黑白二棋平分秋色,竟然难分高下。
夏夷则暗暗吃惊:“无异生性随意,全无棋手风范,何以棋力如此高明?看似不成章法,却多有天才之想,屡次出人意料。这么下去,胜负难料。”想着便收起小觑之心,落子放慢,深思熟虑起来。
下棋并非乐无异所长,全赖头脑过人、随机应变,对手一旦心念专注、思虑周详,立刻有些招架不住。又下了几子,丢了东南一角,中腹大龙也险象环生,好在他心性豁达,并不执着于胜负,手里玩弄棋子,口中笑嘻嘻说道:“夷则,我爹常说,棋品就是人品,你的棋风跟你的剑法一样,杀伐决断、锐不可当,看样子我快输了。”
“乐兄谬赞。”夏夷则脸上淡漠,手上的棋子却好比钢钉,一一扎在乐无异棋局要害,“恩师也曾告诫在下,在下棋风杀意太重。”
“欸?”乐无异看着棋盘,眼睁睁看夏夷则洞悉局势,破了他一手伏笔,大皱眉头,“我还当能瞒过你呢,结果还是被看穿了!”
夏夷则神情淡淡:“乐兄早有胜机,却弃而不取,反而屡行缓兵之计,想不察觉谈何容易?”说着又落一子,“世人博弈,唯求胜耳。为何乐兄反其道而行之?”
“你呀,就是做什么都太认真了。”乐无异也落一子,笑道,“下棋不过图个好玩。速战速决虽说爽快,却少了些人情味。又不是非要分个胜负,干吗这么认真?再说,多下会儿,不就能和你多说几句话吗?”
夏夷则手下停顿,默然无言,打量无异片刻,道:“乐兄果然与众不同。”
“欸,怎么说?”乐无异笑嘻嘻的。
夏夷则叹息一声:“偌大长安城中,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乐兄身处其间,又岂会不懂?”
听到此处,乐无异蓦然想到乐园、想到长安爹娘,不由得略微黯然。
夏夷则冷冷一笑,道:“输了,就想赢;赢了,就想一直赢下去。若是没有,就不择手段去争;已经有了,就想方设法继续攥住——人心就是如此,深不可测,永不餍足。”语气中隐含讥讽。
乐无异想了想,摇头:“也不尽然,总有例外。譬如,夷则你,就绝不是这样的人。”
夏夷则轻轻一叹,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竟在下棋?谁赢谁输?”
身后忽然传来语声,两人回头,只见闻人羽提着酒坛,披风戴月,袅袅走来。
“还用问?当然是我输啦。”乐无异推开棋盘,“你手上抱的什么?酒?打哪儿来的?”
“厨房里的。”闻人羽说道,“地下有个酒窖,只剩这么一坛了。不过……”
“不过,不告而取,是不大好。”乐无异想了想,道,“回头我去留锭银子。等见了谢衣爷爷,一并向他赔礼。”说着已快手快脚拍开泥封,醇香四溢,令人陶醉。
夏夷则也道:“此夜月白风清,正宜一醉。”
闻人羽笑着坐下,说道:“你要养伤,能饮酒吗?”
夏夷则抬手,凝取山风露气,结成几只莹白酒盏,递给闻人:“不妨事,浅酌便罢。”
乐无异却等不及了,端起酒坛大喝一口,伸袖抹嘴,眉飞色舞:“好酒,好酒!”
夏夷则和闻人羽均是莞尔,逐次斟酒浅饮,无论风度酒品,都比乐无异风雅十倍。有酒助兴,三人谈论幼时经历、近年见闻,你一言,我一语,不觉渐生醉意。
峰高月低,离天犹近,远方群山低落、云烟升沉,势如波涛连绵、一望无边,头顶小月一盏,如灯如烛,在云雾之间若明若灭,皓洁的月光洒落山顶,铺银砌玉,映亮了山亭边的三人。
乐、闻二人喧闹如故,醉态可掬,夏夷则依然清醒,目光清亮,看向上方明月,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如此畅快——无拘无束,无遮无拦,只觉面对这一对少年男女,大可心无旁骛,托以生死。
流月城。
时已入夜,一间华丽居所,画壁锦帐,玉灯高悬,陈列各色偃甲玩偶,地上铺着雪白地毯,干净绵软,赤脚行走不觉寒冷。
沈夜倚坐窗边,手旁一卷木简,一盏薄酒。室内温暖,他未着外裳,苍白面颊被炉火映得微红。一侧堆满绮绣的床上,他唯一的亲人——妹妹沈曦,怀抱一只长耳布偶兔子,正沉沉酣睡,长发流水一般,从枕畔流淌出来,一直垂到床下。
说来这兔子,是廉贞祭司华月亲手缝制,沈夜极不喜欢,多次腹诽华月的眼光,却不料沈曦一见之下,如获至宝,从此爱不释手。可见血缘有时也未必牢靠。
沈曦年岁与他相仿,却由于某些缘故,无论外貌心智,均停留在十岁年纪。
月影深处,流月城中,溶溶月光下,偌大城市残破冷清,仿佛洪荒废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颓丧死气。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到底是安详的。
沈夜明显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一丝风声从外面传来,沈夜向窗外伸出手去,“嗒”的一声,光影微闪,一只偃甲鸟停留在沈夜手指上。
沈夜从偃甲鸟鸟腹中取出一卷纸条,将鸟腹合上,手一抖,偃甲鸟双翅一展,飞了开去,瞬间不见踪影。
沈夜坐到床边,拆开一封信函,是以密文写就。沈夜飞快扫过,神色变得凝重。
“已查实:十八年前,捐毒战场,有人施用流月偃术,极类谢衣。”信函末尾,画了一只大睁的红色眼睛。
炉火跳跃,沈夜眼中寒光凛凛,令人畏惧。
“哥哥?”忽然,一个轻柔的声音从旁响起。沈夜扭头望去,沈曦半躺半坐,斜斜倚靠床栏,望着他,眼中满是担忧,“哥哥,你不高兴了?”
沈夜掩去目中厉色,温和笑道:“没有。小曦醒了?”
沈曦哼了声,嘟起小嘴,小声道:“哥哥骗人。哥哥总在不高兴。”
“的确没有,只是遇到一件有趣之事。”沈夜随手合上窗扇,赤着脚,走到沈曦床前,理了理她纷乱垂地的长发。
“哥哥,给我讲故事好吗?”小曦趁机枕在沈夜膝上,语带祈求。
“好啊。”沈夜微笑,“要听什么?”
“巫山神女的故事。”小曦注目远处,意似神往,“上次还没听完呢!”
“巫山神女。”沈夜想了想,“上次讲到哪儿了?”
“讲到神女姐姐喜欢司幽大人,司幽大人却不喜欢她,神女姐姐好伤心好伤心……”
沈夜眼色复杂难辨,停顿片刻,才笑了笑,慢慢说道:“不错,就是这里。族中相传,不久之后,巫山神女发觉自己即将死去,而且由于某种缘故无法轮回。于是,她向司幽上仙表白心迹。”
小曦睁大眼睛,为故事中人牵念不已:“然后呢?神女姐姐那么好看,司幽大人会喜欢她吗?”
沈夜摇头:“司幽早已摒弃俗念,自然婉拒。神女心结深种,至死不肯再见司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