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并没有乱,天子脚下总是财帛汇聚之处,这里的富人多如牛毛,他们有能力撑过任何饥荒,这里也不是一个工业化城市,更多的是手工业就业者,收入相对也较高一些,有一些储蓄,不至于立马断粮,话说回来,即便是要饭,在天子脚下也饿不死。
松江府等工业城市之所以会乱,说回来了还不是穷的。这些情况京城的官员也都了解,他们能想到的解决之道,无非是救济、施粥这些应付农业社会自然灾害的措施,该做的也都已经做了,但工会并不罢休。
这是跟以往任何一次饥荒不同的乱局,反叛者讨要的,并不是暂时的活路,不是一口吃的,而是权力。所以从一开始,就有官员力主镇压,认为这是反叛。
官僚集团普遍痛恨工会,因为没人愿意让自己头上有太多的主子,官僚制度运行了上千年,头顶上只有一个皇帝,现在工会又要求建立一个议会,让议会监督官府,凭什么?
他们从科举的千军万马中杀出来,可不是为了给人骑在头上的,那群泥腿子,读书不用功,或者天生就是一群笨蛋,考不上科举,却想一步登天,真让他们搞成了,那以后谁还愿意当官,当官不是为了做人上人,谁会穷尽一声,皓首穷经。
基本情况周琅是了解的,工会组织的存在,他也是知道的。他对工会没有敌意,相反,他认为一个组织有序的工会,是社会管理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农业社会可以依靠宗法制度下的保甲制,对乡村进行精确管理,工业社会就不可能让工人一直处于缺乏管理的状态。农业社会的三大平衡是皇权、官僚和乡村士绅,一次类比,工业社会是否可以在皇权、官僚和议会之间构成平衡呢。
说白了,就是用一个君主立宪制的框架,来平衡工业时代的三种势力。做的好的,主要是英国和北欧国家,但同样的设计,在某些国家中,却遇到了大麻烦,诸如意大利、希腊、奥地利等国家都先后在君主立宪制框架下完成了工业革命,却一直动荡,最后还是共和了,法国、西班牙则在君主制和共和制之间多次变动中,走到了下一个千年。
中国这样一个,有悠久皇权传统的国家,贸然间进入到共和制下,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蛋,君主立宪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的要求归类起来,不过这两点吧,一是开设议会,二是制定宪法。目的不外乎是限制皇权,监督官府而已。”
回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内阁会议,听取了各部的报告之后,周琅总结道。
众官员点头认可,也确实就这两件破事。
周琅笑道:“让我看,也不是不能接受。”
话音刚落,群起反对。
“陛下,万万不可,议会、宪法,乃西夷制度,我堂堂朝天上国,岂能效法蛮夷。”
“就是,此举无异于以夷变夏,成何体统!”
“效法蛮夷,旷古未有,国将不国啊!”
周琅深吸一口气,官员不想权力受到约束,是一种本能,是一种偏见,他们可以接受另一个官员取代他们的职务,但无法接受其他出身的人物贸然跃居他们之上,坚持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是一种统治思想,是尚贤制,还是西方的议会制,是精英治国,还是群策群力。
周琅心中不悦,但他知道,国家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何尝不是走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他现在即便对这些官员不满,也不能选择对抗,就好像王辅茞活着的时候,他动科举制度,他以为他是开国皇帝,权威重,足以压到任何反对声音,但官员们群起反对,不惜集体辞职。
这一次同样如此,这已经不是改革科举内容,而是从根本上改变科举决定权力的方式。
“陛下,自古利出一孔,则国泰民安,利出多途,则祸乱迭起,不可不鉴!”
丞相最后反驳道。
利出一孔思想,从管子到商鞅,一直作为重要的权术传承下来,指的是决定天下利益的渠道,越是狭窄,越能约束民众。管仲给齐国人设置的利益孔道,就是经商,商鞅给秦国设置的利益孔隙就是耕战,所以齐国人能赚钱,秦国人能打仗。
《管子·国蓄》中说,“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商君书·弱民》中说,“利出一孔,则国多物。”
根本原因在于,利出一孔,更容易把控,那么国家就能掌握更多资源。现在的科举制度,其实也是利出一孔的政治思想,天下的权力分配,就是靠科举,谁会读书,谁能吃苦,谁聪慧,谁悟性高,谁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