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和畅,绿草如茵。
弥白山山脚下一个简陋的凉茶铺子,此刻正挤满了人。
铺子一旁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一个缺了口的茶碗。一个衣衫简陋的说书先生正手拿一把旧折扇,坐在桌后说得唾沫横飞。
将将开春,楚京大小酒楼、茶馆的说书台就场场爆满,说的都是楚京近来发生的一件大事。
敌国的太子封源君,竟然千里迢迢带着厚重聘礼和大队使臣,横跨滚滚渭水,到东楚国来求娶夏丞相家的千金!
举国震惊!朝野震荡!
要知道这位西图太子封源君,可是让东楚谈之色变的“玄甲战神”啊。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再神勇的“玄甲战神”还不是拜倒在我楚京第一美人——芊蓉小姐的石榴裙下了。哦不,现在应该尊称一声“墨蓉公主”了……”那说书先生端起缺了一个口的茶碗,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又道:“不过嘛,想不到西图蛮夷之国竟然出了封源君这样的情种,听闻把老西皇气的不轻,狠狠抽了封源君一顿鞭子,将他禁足东宫闭门思过。但又有什么用呢?这位太子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有人插嘴道:“可听闻那位“墨蓉公主”的送亲仪驾前脚才出了楚京,后脚楚宫就来了一道圣旨,将夏丞相家的小女儿赐婚给陵王殿下了?”
那说书先生将折扇一打,愠怒道:“不要插嘴,我这不正要说呢嘛……”
“说到这位陵王殿下,不但是我大楚之光,更是那“玄甲战神”的克星啊……”说书先生将折扇合起,感慨道:“若不是自两年前起他便一病不起,放眼整个楚京与芊蓉小姐最为般配之人一定是陵王殿下了,又怎会轮到那个蛮夷之国的太子?”
众人发出一片唏嘘之声。
人群中坐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一胖一瘦。瘦的那个姑娘只坐了长凳的一个角,其余全被胖的那个姑娘给占去了,胖姑娘神情专注,张着嘴正听得津津有味。
午时的日头正盛,那瘦小姑娘困乏得很,缩在角落里打盹儿。隐隐约约之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嗤笑声。声音很轻,混在嘈杂声中几不可闻,但却带着浓浓的鄙夷之味,让人觉得刺耳至极。
瘦小姑娘自幼习武,耳力素来比旁人强上许多。她睁开眼睛好奇的看了看四周,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一阵困倦袭来,眼皮越来越沉重了。当那说书先生又开始眉飞色舞的说起墨蓉公主是如何的贤淑雅典当属楚京名门贵女典范的时候,她终于在一片嘈杂声中睡了过去。
也正是因她睡了过去,没有听见接下来另一个声音无奈的小声道:“殿下……你这样一直翻白眼,眼睛不会痛吗……”
……
等她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斜西头了。
说书先生今日讲了个痛快,收摊回家了,茶棚里的客人亦听了个心满意足,散去了大半。眼下只零零星星的坐了几个散客。
她有些茫然的问她身边的胖姑娘:“小翠姐姐,公子和婉姐姐还没有回来吗?”
叫小翠的姑娘鄙夷的看了她一眼,道:“你怎的又睡过去了,猪一样的……别说公子了,就是婉姐姐回来看见你又打瞌睡,不罚你才怪!”
那瘦小姑娘不说话了。甩了甩头彻底清醒后,她看了看四周,心下默默觉得不太对劲。
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是睁开眼睛看过几次的。茶客们来来去去的换了好几波人了,除了最靠右边的那一桌客人,始终还是那两个带着斗笠的人。两人皆是一身游侠的装扮,长相十分普通,虽未佩剑,却能看出是练武之人。
这两人同她们一样,在弥白山山脚下这个简陋的茶棚中,从正午坐到了日落。
她心下奇道:坐了这么久,莫非也是在等什么人?
而且不对劲的不止这一处,眼看太阳要落山了,早该回来的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她和小翠都是刑部侍郎顾子逸府上的婢女,每年的这个时候顾侍郎都会到楚京郊外弥白山上的弥凉寺中与主持明慧大师品茶对弈、畅谈佛理。因弥凉寺有规定女子不得入内,所以每年顾侍郎都让她们在山脚下等候,只带一个贴身婢女扮作男装随他一同上山。
年年都是正午时上山,日落前下山,从未例外。
顾侍郎年轻有为,做事进退得宜,是个十分有条理的人。若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行程,一定会提前派人下山知会一声,断然不会如此不明不白的迟迟不归。
她将疑虑说与小翠听,小翠却不以为然:“要你瞎操什么心?公子兴许是对弈得入了迷,一时忘记了时间也说不定。我们公子身手了得,还能出什么事吗?”
她说出“身手了得”的时候,那瘦小姑娘隐约听见那两个戴斗笠的人其中一个,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嗤笑声。声音很轻,夹杂在风声中稍纵即逝,但是那种极其不屑,要把人鄙视到鞋底子上一般的轻蔑,她绝不会记错。
她立即看向那人,就见他很随意的坐着,斗笠戴的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只手支着颔,另一手慢悠悠的把玩着手中的茶碗。像是注意到了她的注视,他抬起头来。斗笠下方是一张十分普通的面孔,平平无奇,只一双眼睛美的惊人,璨若星河,与平淡的五官完全不符。
她心下一沉,易容。
那人眸光晶亮深邃,带着些许好奇玩味之意落到她的身上。
她与他对视,目光丝毫不让。
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小翠见她呆站着没有反应,推了她一下,斥道:“成天不是打瞌睡就是发呆!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不快去把马喂了,等公子和婉姐姐回来就能启程回府了。”
她知小翠一向看她不顺心,也不与她争辩,站起身理了理衣摆出去喂马了。
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顾府的马车在茶棚旁一个小坡上停着。马儿被日头晒了一天,又渴又热有些焦躁,不停的用蹄子扒拉着地上的青草,把嘴埋到草里吃个不停。
她拿出水喂了它一些,抚了抚它,又顺手扯过一些嫩草给它吃。
正喂着马,山脚处走来一个樵夫,走到茶棚处歇脚。
就听他与茶铺老板说道:“半山道上的路塌了,现在山上的人下不来了。”
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那樵夫道:“许是下了几天雨,山石不稳滚落了下来,把下山的路给堵住了。幸好我走得及时,将将走过那段路,路就塌了。”
他又道:“走在我后面的那位公子就没那么走运了,被挡在了石头后面过不来了。他托我到山脚下的茶棚里给他府上的婢女带个口信,让她们先行回府,再去官府报个信。”
他说着转向小翠道:“你是他府上婢女吗?”
小翠这时候才终于慌了,六神无主的喊了起来。喂马的姑娘走了进来,看了看四周,不知何时,那两个戴斗笠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想了想对小翠道:“小翠姐姐莫慌,公子武艺高强,不会出什么事的。这样吧,我留在这里再等一等公子,劳烦小翠姐姐先行回去报信吧。”
小翠此时也没了主意,只得驾着马车回去报信了。
暮色渐暗,山上的山风吹了起来,瘦小姑娘早已打定了主意,她要上山去看看。
自从三年前来了楚京,她一直化名潜在侍郎府里做婢女。顾子逸为人谦逊正直,是个难得的好官。她不希望顾子逸出什么事。
沿着山路一直走,没多远就看见一座凉亭立在夜色之中。她猜想这应该是弥凉寺的和尚们修建在此处供上山的香客歇脚的。走近一看,果不其然牌匾上提着三个大字:弥凉亭。
越过弥凉亭继续往上走,就看见前方的路塌陷了,被滚落的巨大山石砸出了几个大坑,把路完全堵死了。她纵身跃起,几个起落轻巧的翻过了这处塌陷。然后停下来仔细看了看,若有所思。这塌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应该是难不倒公子的,可是公子却没有选择下山,而是让她们去官府报信,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继续前行了一阵,她听见了水声。这弥白山上有一汪泉水,山泉从岩石顶端倾泻而下,泉水明净碧绿,清澈见底。
泉边有一颗大树,树下躺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枕在脑后,支起一条右腿,左腿架在右腿之上,嘴里叼了一根野草,一副悠闲自得的惬意模样。
斗笠被他随意丢在了一旁,正是茶棚里笑出声的那个人。
他显然也发现了她,侧头看了过来,微微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小丫头,你会武?”
“不会。”
那人轻笑一声,道:“你可知身强力壮的寻常人从山脚下走到此处,起码也需要半个时辰。而你一炷香不到就跟了上来,还说不会武?”
她不答反问:“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也不答反问:“你是在寻你家顾侍郎顾大人吗?”
“正是。”
那人从脑后抽出右手,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前方,懒洋洋的道:“他就在前方的树林中,与他的婢女在一起。”
她心里松了口气,抬脚就要往树林里去,又听那人慢条斯理的道:“不过你现在去了也没用了,你家顾大人此时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她一愣,心下警铃大作。这人举手投足和言语之间自有一派睥睨之态,从容不迫,好像天下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般。绝对不是什么好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