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那双游离在前胸的手已然慢条斯理地解开一颗盘扣,指尖冰凉划过锁骨,却是丝毫非人该有的温度。
四下无声,只有衣物摩擦和男人渐重的呼吸萦绕在耳侧。
他全神贯注于手下动作,不曾注意到我面上泪迹已然干涸,只听到我若有若无的声音,“苏起,有一句话告给你…”
他动作稍顿,“恩?”
“大意者,失荆州!”
话音落地的同时,我的手腕已然挣脱桎梏,劈手一掌正对面门而去,他的眸子倏然睁大,幻影般闪到一侧,眼见我飞身而起,落在悬壁突出的高石上,拔出长风剑,遥遥相对。
沉寂的石室中,两人无声对時,良久抚掌声随低笑而起。
“好,竟是我失策了……小恩人怎么挣脱的?”
我冷笑以对,“就是你适才诽谤花间政的时候。他教会我的一套灵活指法,想不到今日派上用场。苏起,便是我造的孽罪无可恕,也要你陪葬!”
他一叠声笑了起来,双手交错复而翻转,凭空多出一根白骨手杖,那杖头骷髅的双目内,幽蓝鬼火闪烁。周身腾起滚滚黑雾,煞气萦绕。
“那我就领教蓬莱高徒的本事了!”
两道身影不错前后飞起,骨杖与长风剑空中相击,长风剑瞬间迸发出刺目光芒,转瞬被骨杖弥漫的黑雾湮没。
好大的劲道!
他的面上轻松如旧,我却险些握不住长风剑,被堪堪逼退,借力踢在石壁之上,旋即一套二十四式剑法使将出来,与他近身缠斗。
论招式,或修为,我无一是他的对手,只是如今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招半分不留后路,其狠戾之色倒教他慎重招架了。
我的双耳已然辨别不出任何声响,眼前唯有捕捉不定的白影,开启重瞳,聚精会神,凝于双目。
杀,杀,杀!
这三尺之外,是我最恨不能喋血,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气聚丹田,六壬归一。全数的力量在体内叫嚣,我盯住那近在咫尺的黑影,甩手一记瞬杀,全力斩去!
霎那间一道灼目白光席卷着巨大力道向那玄衣修罗扑去,余力击于石壁上,轰然倒塌无数碎石,哗啦啦坠落不止,弥漫起数丈烟尘。
我急急四下环顾,瞬间心悸。
苏起……不见了。
“我屡对你手下留情,就换得这般苦苦相逼,莫惊水,你当真是……不识抬举啊。”
身后男声冷漠,随之而来是一记凌厉风声,我一惊,蓦然回头,迫不得已迎上那逼来的掌风。
轰。
两掌相对,巨大的气流如圈飞速扩散。只是短暂麻木那一瞬间,剧痛紧随而来,自指尖迅速蔓延,至手腕,至手臂,至整个胸膛。
那一掌少说八成力道,我只觉整个人凌空飞起,不遗余力撞在了石壁上,噗地吐出喉间的甜腥,眼前绽放大朵红雾,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紧接着失力坠落,耳畔是呼啸而来的风。
我沉重落入黑池,澎湃水声中溅起数丈水花。冰冷入骨的池水瞬间淹没头顶,来不及反应早已呛入口鼻,牵扯着胸腔内大片的剧痛,周身的伤牵连成片,火辣辣地灼烧着。下身仿佛冰凌穿体,已然疼到极致,泛着濒死的麻木。
感受得到体内的生息在逐渐随失血而流逝。
已然无力挣扎,被人自池中攥住衣襟,提出水面。我的发丝已然湿透,凌乱地贴在惨白的面颊上,急急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面前的苏起经过适才那一战,也非毫发无损,高束的发丝垂下几缕,面上一道细长血痕,血珠子划过唇角,被随意舐去,玄色长袍自胸口裂开数寸,袍内却是黑雾缭绕。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我的脖颈,那一道裂口仍旧鲜血淋漓,他似是而非地笑着,端凝着染血的指尖,轻声开口,“疼么?”
我仍觉喉间甜腥翻涌,说话分外无力,只是抬头看那穹顶,尽力捕捉最后一丝光辉,“……杀了我吧。”
他攥住我的衣襟,一步一步在黑池缓缓而行,“惊水啊,倘若我当真想那么做,你就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走上石阶,他似丢弃一个物什,将我撂在地上,轻轻拍了拍手。随后恍然大悟想起了什么,不知何处拿来一个水囊,俯身递了过来,温声道,“适才打斗那么久,想来口渴得很,略用一些,我们再说话不迟。”
我舔了舔干涸的双唇,口齿间便泛起咸腥,那水囊鼓鼓,谁又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刚别过脸去,对面人似乎失了耐性,一把捏住我的下颚,旋即将水囊倾倒,几近粗暴地强灌着,那水流迅猛,只有少许入口,勉强吞咽着,其余顺着脖颈,肩头流淌入衣襟,途径伤口,再次牵连出一片痛楚来。
水流终止,水囊他随意丟在一侧,在我咳喘连声中开口,“惊水啊,蓬莱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曾告诉过你,你的这具身子异于常人?”见我面上浮现三分茫然之色,俯下身来低笑,“那些道士没有拿你用来双修么……恩?”
我自他那笑意中了悟话中含义后,瞬间怒火丛生,双颊滚烫,“你混账,你……你信口胡吣!滚开!”
他不急不恼,“看来还是个囫囵雏儿……”似乎刻意把玩我的恼怒神色一般,良久才复言道,“我虽已修得半冥鬼体,然而终究欠缺了一丝阳刚底蕴,对于那些鬼道士的符箓,法阵还当真是防不胜防。天生阴阳半体之人少之又少,此乃天造地设的炼化的好材料,因为它不克阴阳,容纳百家!”
“你定不会知道,这是何其恐怖的力量所在啊!凡入邪道者,无不以他人之精血提升修为,倘若汲取不慎,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魄自焚,可是阴阳半体天生便是一个绝佳的宝囊,遇强则愈强,天下之大,最后百家之长溶己所用,而不必担心相生相克,那不正是将这修道的法则,握在自己手上了么?”
“惊水啊,随我一并入魔,你会得到那些正道终生都无法给你的,最为强大的修为,介时你我携手,什么大祭司,什么圣使,就连尊主也不过是蝼蚁之辈!区区现下的一个冥魔之位算什么?我要的是君临圣域,我要统治整个圣域!”
面前的玄衣修罗愈说愈加激动,最后几近放声大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般。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将一张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面皮囊尽数撕裂,展露出赤裸裸的狼子野心,那双眸子里的炽热近乎疯狂。
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统治圣域”对于大多数修为者似乎已是巨大的蛊惑,然而我见识了之前种种,明白他不过是委之虚蛇而已,炼化之人不过是个提线傀儡,意识都消亡了,谈何其他?
我有些艰难地直起身,暼一眼掌心染血的纹路,“冥魔果然志向高远,只可惜……”略微一顿,抬眸看着他,绽放出冰冷笑意,“我不肯配合你的野心啊,莫惊水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山野村姑,从来不想称霸魔界,我倘若此刻自刎于此,你待如何?”
苏起一怔,那过于张狂的笑意逐渐敛起,同样回之以沉声,“我既有把握将计划全盘托出,自然有要你全力配合的筹码。”
“你和一个将死之人谈筹码,真是——”
我话不曾完,却见他手握的骨杖向着对面的石壁遥遥一指,一道黑影如箭羽射出,击打其上,瞬间沉声响彻。
轰隆隆……
两道隐于暗处的石门应声而开。
那石门之后,吊挂着一个少女,布衣褴褛,发丝凌乱,垂下的头颅是惨白脸色,双目紧闭着。
我不可置信般睁大了眸子,以剑支地,勉力起身,摇摇晃晃地上前两步,再细细看去,不由得半张着口,以掌覆之,全身血液霎那间倒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少女的面庞,曾是无数次梦魇的回忆。
廖青花。
可她不是在五老林神仙庙就被苏起给害死了么?又如何会……
闭目回想,那破败庙宇中,苏起出手,将少女化作一团黑雾,消之殆尽,原来竟是算计在此处。
果真是牵制我,胜券在握的筹码。
“苏起,你好狠毒。”我攥紧双拳,只觉一字一句都是从口中咬牙切齿地迸出,再看绑缚少女全无意识的模样,强烈的恨意与痛苦席卷而来,后半句已不觉沉声,“我又怎么知道……现在的青花,还活着?”
他微微含笑,袖中抖出一个小巧铃铛,轻晃起来。
叮啷啷……叮啷啷……
伴随这细碎响起的铃铛声,对面那被囚的少女却痛苦挣动起来,纤细身躯如雨中浮萍颤抖不止。
招魂铃!
青花,青花……
不由自主地狠狠咬着下唇,眸中一点一点充盈着温热,晕开视线。
三尺之外的身后,玄衣修罗俯瞰我目眦欲裂的模样,蛰伏在暗处的谋划终于不再掩饰,冷声启唇。
“怎样,是要我当着你的面杀了这个小美人,还是你姐妹一同炼化,归我所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