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茶喝个精光,暖意融到四肢百骸,消沉的精气神也被化开。
陷在不见天日的地界儿这么久,身上本来就有味儿,再添一副怨天尤人的模样,肿眼泡子拉长脸,那能好看的了吗?
任胭捋捋头发,再抬头,抿嘴笑一笑。
成世安手里转悠的钢笔,冷不丁就停了,满腹心思都留在她身上,不肯挪地儿。
打接到信再赶到滦平,白天到黑夜倒了个个儿,小女孩儿被关牢里无依无靠,不知道吓成什么模样了。
听说她那师弟一天哭八回,顶大个爷们儿顿足捶胸,如丧考妣。
他看不起他!
不过待姑娘尤为宽容,觉得任胭被救出来时候,什么模样都是天经地义。女孩子么,哭的闹的都很可人。
事先翻来覆去琢磨了安慰之词,甚至在什么档口拦她入怀,什么样温柔絮语的安慰能让她芳心大乱。直到刚才她进门前,他都还在庆幸曾经的风流能让他有十足的把握。
结果,失手打了脸。
人姑娘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明明喝茶的时候都要落泪,这会却笑起来。
蓬头垢面的,可眼睛里有光,明媚灿烂,让他那点龌龊不堪的心思无所遁形,他喉咙口哽着不好受。
任胭见他不言语,以为在等方才那解释,就说:“掌柜的说唐老爷是辜老爷的左膀右臂,如今眼瞧着寿宴赶不上趟儿,怕七爷怪罪。”
什么左膀右臂?
辜家老爷子在政事堂的时候是人前君子,姓唐的是他不能见人的影子,卖官卖爵,大笔的金银在他们手里流转,养出一个富可敌国的辜家。
拿钱买了势,谁还用得上拿住自个儿命门的狗腿子?
姓唐的是个活泛人,瞧情形不对劲就辞了官衣锦还乡,省得叫人卸了磨杀驴。要是没有寿宴这出,谁记得承德还有他这号?
别说赶不上趟儿,就算把他的寿宴砸了,他也不敢哼一句。
至于那位,辜家眼珠子似的七爷,估摸都不知道这事儿。
成世安又言语:“有什么的,承德要问就怪他个办事不利的罪名,要是不问,你就当来一趟……那么不得已的出游!”
任胭斜眼。
谁没事儿出游往大牢里游,那不是大河里洗煤,闲得慌吗?
当然了,人不辞劳苦来搭救,不能拿歪话捅人心窝子。
任胭点头:“您这话说的人爱听,成先生,我又欠您一人情,上回的还没完,这回的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了!”
怎么报答呢,以身相许,许两回呗!
不过这话不能讲,显得他心怀鬼胎。
成世安懒洋洋地笑:“回头上家,给我办两桌席面,我要吃的不舒坦,这事可没完。”
“就这么说定了。”
瞧,姑娘乐了吧?
成世安心里得意,越得意,越没形,凑手在她吃过的茶杯里续了口茶,一饮而尽。
任胭站那儿,若有所思地看他。
他回过味儿来,也觉得放浪形骸:“去年年初咱这儿一场大旱,旱得人心直抽抽,我这儿还没缓过劲头,瞧着水亲近。”
您这缓的时间也够长的啊,任胭干巴巴地笑。
出门跟他上了汽车,肖同带着徒弟师侄们上了另外一趟车。隔着厚重的雨幕,还能瞧见成世安站的笔管条直,面前塌着一溜穿公服的。
成世安握着手心里的烟,捻一捻,有碎渣渣掉在了鞋面上。
滦平县长和保卫团长立刻跪下插秧儿,一左一右抻袖子给人擦干净,嘴里念:“成先生,您有话吩咐!”
成世安伸手给烟弹开,卷烟滚进雨水里,浇的透湿:“那人叫什么?”
“任越。”
“叫他死这儿!”
有人替他撑开把黑伞,成世安的手插在长裤兜里,慢悠悠地朝汽车晃,皮鞋底不经意踏过烟卷,碾得粉碎。
开门,上车,关门,汽车甩出一溜水瀑,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他连个眼神都没回。
任胭坐他身边儿,怀里抱着个有她两个宽的大食盒,眼睛铮亮地望着:“都是给我吃的吗?”
成世安笑:“你愿意,匀我点也成。”
任胭掀开了盖儿,快要把头给埋进去了。
他靠在椅背上,抱肩瞅她那俩眼放光的模样:“那是腐乳肉,给你解馋的。”
还热乎呢。
任胭扭脸笑:“知道,前儿在外头跑得时候遇上过一个摊,瞅掌柜的把焯好的大肉块打水锅里捞出来,又软又嫩,离老远都闻着肉香了!”
也就这点出息了。
成世安笑,越笑,心里越柔软,可也越难掩戾气。
想去争去抢,把她从辜廷闻那儿夺过来放在心坎上疼着,只要她肯对他笑,哪怕是假的,他都愿意把命给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样泥足深陷了。
任胭捧着肉,还在叨叨:“——横三竖三划肉皮,再炒好蜜糖下肉块,等均匀的裹上酱色,倒进去腐乳汁化开的腐乳,再添勺酒和酱油一块儿焖……”
成世安看着她,嘲弄道:“你就猫人摊子跟前偷摸瞅着,回头人把你当耗子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