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真的黑了。
铁塔一模样的男人离开后,任胭才发觉。
壁橱上有小座钟,黄铜钟面雕着对闲坐的小人,上了弦的机芯推着钟锤左右摆,铛铛敲了七下,外头仍旧乌漆墨黑没声儿。
屋里头的人开始压着嗓眼儿嘀嘀咕咕,未卜的前途都没工夫议论,想的是今晚上有几成把握活下来;外头坐的站的是天顶上的人,谁在乎这一屋蝼蚁的生死。
尤其后来,窗户扇一霎被照得亮如白昼,嘈杂鼎沸的闹腾冲进来,把逼仄的空间挤出窄窄一道阴影,推向绝路。
那些闹腾不是正常动静,嘶喊的哭闹的,别在腰间拎在手里的响儿也派上了用场,你来我往勒出一个天网,里头是死外头也未必是生。
屋里不晓得是哪位没绷住,嗷一嗓子哭上了。
这一哭不打紧,屋里像是被杵穿了的马蜂窝,点着了的草垛子,眨眼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等哭得昏了头的,就奔着亮堂的地方逃。门打外面上了锁,就砸了桌子腿椅子背搬去砸窗户,好好的菱格窗被敲成了寒冬腊月的枯树杈子。
大伙儿争先恐后从杈子缝隙里钻出去,脚刚落地,就叫人用响儿顶了回来,像咬了饵被提溜出水面的鱼,光挺在地上瞎扑腾。
任胭躲帐幔后头,缩着身子塞角落里,捂着嘴不敢言语。一对裤腿凑一块筛糠,心里那面鼓都快擂破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要不要紧?
外头好与坏,她没胆子也没资格问问,自个儿生死却是头等大事。
很快,厢房里消停了。外头呼呼啦啦好大一阵儿,也消停了。
光线暗了下来,门上的锁被打开,吱呀——
有人进来,握着支手电,四下一扫,点了两溜蜡烛,絮絮地说着话。
隔着雾似的布帘子,瞧那说话的身形像是辜府的三管家,早上抱着红纸包来散大洋的财神爷。财神爷和颜悦色地言语订婚宴散了场子,明儿鸿雉堂歇一日不开张。
另交代,是七爷的意思。
闹鸡瘟似的人堆儿这才活泛起来,推推搡搡地说走,从敞开的大门里低着头小步跑,不敢四处乱看,也不敢踩出点响。
任胭也耷拉着脑袋混在人群里,叫人领着出了辜府的后门。
也不是多晚的点儿,胡同里竟连一趟黄包车的影儿都没瞧见;府门前的光束一时间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拉出老远,搅和进薄薄的雾气里,荒凉得很。
散开的人群全扎进这处荒凉里,脚底下踩着风火轮,朝着家的方向奔逃。
任胭一气儿进了砖塔胡同,窜进院儿阖住门,靠在上头还在急促地喘。
佟氏夫妻歇得早,院儿里只剩那四位先生的屋是有光的。
这样巧,辜廷闻没动静时候,对面的灯始终没能亮;这会闹得翻江倒海,这四位就出现了,事先合计好的。
游廊的柱子上头有星点红火光,张先生正倚在那儿抽烟,烟雾缭绕里冲任胭招呼:“任姑娘下班啦!”
任胭应了声,接茬站垂花门上琢磨,是直接回房呢,还是从他这儿打听点事儿?
张先生像是知道她的心思,灭了烟卷才对着院儿里的石凳比了比,又扬声让同伴送壶热茶来,开门见山:“是不是担心七爷?”
“是。”
张先生也没瞒着她:“我们也是打辜府刚回来,比你知道的可能要多点儿。”
订婚宴中途夭折,因为成徽瑜没露脸,陪同的老妈儿被敲晕在车里头,闹不明白自个儿家的姑娘多早晚没的,或是根本就没出家门。
辜家老爷正着急上火,又接了个的内阁选举结果的电话。
他一败涂地,甭说头把交椅和各部门总长,连个文书的职也没落着,就这么着结束了光华璀璨的仕途。
苍穹顶上的人一瞬跌下来,敲得北京城的地皮都生疼。
虎落平阳,倒也没被欺负得过于凄惨,还捡了个西北检阅副使的任。
半大不小的官儿,也算得上肥美的差事,就是上司给的期限赶了点儿,今天夜里的飞机送走,后儿上任。
辜老爷老了老了还叫人往脸上揍了一巴掌,得亏宦海沉浮经得住,没一口气背过去;一面叫人收整行囊拖家带口往西边儿赶,一面命人捉拿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小畜生长大了,添了俩翅膀的猛虎,一头扎下来就能给他往心窝里捅刀子,辜府里闹了那么一出,辜老爷最后铩羽而归。
张先生轻轻地叹:“若不是太过惊险,当真该叫你出来瞧瞧七爷布的这道局,精彩精彩。”
任胭听得云山雾罩,唯一能闹明白的就是辜家父子俩斗法,老头儿棋差一招,离开了富贵窝,得去那苦寒之地挨着。
她不大明白,什么要紧事儿,父子二人前后闹成这样。
张先生欲言又止:“廷闻和辜家不能同存……上回他叫人打伤是辜老爷下的死令,动手的都是辜家老人儿,没舍得对廷闻下死手,如今都失踪了。”
高门大户,父不是父,子不是子,这样事儿也不新鲜。
可听说是回事,眼瞧着又是另回事,任胭沉默着。
张先生也颇为不忿,想抽根烟缓缓,又惦记着姑娘跟前不能造次,海饮了两盅茶才好些。
任胭哑着嗓子问:“我听说的不多,不过七爷是最受宠的,老夫人也……”
张先生摇头:“听说过辜家五爷吗,和廷闻是双生子,前后就差那么一刻钟,也是叫辜老爷的令给造没的,多好一人……”
任胭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