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最后一天,任胭再次见到了麦奉辉。
这日天边还亮堂着,掌柜的已经叫倒玉葫芦数大钱;自己又带人托了十来只红漆盘,一份赏钱是两位东家的,另一份是他的。
到了手的银元加起来约等三个月的工钱,大伙儿喜气洋洋,吆喝笑闹一阵儿各自赶着回家。外头晚霞未落,任胭趁亮捏着小荷包在街上溜达。
西城的先农坛明儿就要开了,这会正有人清理歇山顶上的绿琉璃瓦片;围栏外头挤着好些铺面和货郎,若是占个好地儿,明儿庙会开张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任胭前后望过去一眼,直奔褡裢火烧的摊儿;大肚子掌柜同她认识,挑拣三五块个头饱满色泽金黄的火烧给她装纸包里,还笑着说许久没见七爷了。
焦香的饼面包着鲜嫩的肉粒,咬一口给味道散出去,引着两条街外的耗子回头,任胭咂么完了笑说人忙,劳烦惦记。
掌柜的还没搭两句话就要叫客人把肚子挤扁了,匆匆道句回见,一手拎刀剁肉粒,一手探小木桌底下舀清水进盆里,备着打馅儿。
任胭从人堆里挤出来,四下踅摸两眼对着侧后方招手;先前没看着动静,后头才有俩年轻的爷们儿不好意思地凑近,低声问任小姐好。
任胭分了三块火烧给他们,笑问:“天寒地冻的也不晓得寻个背风的地儿等着,不冷?”
俩爷们儿只是笑,推拒着。
她撤回手:“给你们七爷的在我兜里捂着呢,这本就是买给你们的,马上家去,路上分着吃吧。”
“哎,谢谢您。”
辜廷闻派人守着她,这些人都极有规距,轻易不肯露面;可是天长日久,任胭怎么着也能认清楚几个。
天边一霎就黑了,她不敢在外头耽搁,叫了路口候着汽车,接了她上家里。
明儿辜府饮宴,里外院子这时就都已经披挂上了。
打大门至内堂一路红毡铺地,笔挺的一条锦绣大道,两溜火红的灯笼;连池塘拱桥上的圆墩扶手都叫别了各式彩灯,远远瞧着像盛妆的矜持仕女。
小丫头和小厮络绎进出,搬盆景落座椅,廊下杵着的铜杆儿挑一溜大宫灯,树杈子上还别着两对儿,像被盘活了三五年的玉玺狮子头。
西北角楼上推开三交六椀菱花槛窗,这儿几乎能俯瞰半座城,流光溢彩下的辜府自然尽收眼底,火红一片能燃尽整座城池,惊心的盛景。
辜府百年盛气凌人,如今可见一斑。
跟她的小丫头看惯了这样场面,除了冷倒没有别的想法:“任小姐您要瞧,我给您搬褥子铺榻上,老是这样吹风,夜里头不舒坦。”
任胭搓搓手要下楼:“瞧个新鲜罢了,咱下去。”
“哎。”小丫头放了心,又笑,“七爷交代今儿晚上能早些回来,八点钟放焰火,再同您上来瞧,咱们还没预备好呢。”
“那敢情好!”
她喜欢热闹,对焰火充满了向往。
丫头关窗时,她才慢慢收回目光。
这儿地势高,临近几处院落瞧得一清二楚。被禁在院儿里的大师傅们也赶出来看热闹,这会各自散去,只剩个麦奉辉还在徘徊。
任胭进了花园,他正坐在假山石上撑着膝头,偶尔叹两口气,并没有惊讶于她的出现:“任师傅下工了?”
“又见面了,麦师傅!”
麦奉辉想请她坐,可周遭全是冰凉的石块子,只好讪讪地笑:“七爷允许我们出来走走,这座院子的风景很好,看久了就舍不得离开。”
任胭也笑:“没事儿,明儿宴罢了,叫人领着四处转转,权当散心,大伙儿都辛苦!”
“不辛苦。”麦奉辉和善地摇头,“是我们的本分。”
他是个内敛的人,说不了几句脸就泛红,不大好意思;任胭心里正琢磨事儿,一时都没了话。
前儿见的麦师傅和今儿见的,要说长相是一模样,可说起话来就能觉出古怪;上回是一团将燃的烈焰,这次是半汪沉静的柔水。
麦奉辉除了厨艺了得,还会变脸吗?
“怎么会这样想?”
八点前一刻,辜廷闻家里来,衣裳未换,就带着她上了角楼。
说是叫人伺候,可临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让留下酒菜和观烟火的物件,把人都撵个干净,自己带了袖箍开始点烛台。
角楼不常人上来,连枝烛台都铺了斑驳古旧的青锈;方才任胭问丫头怎么不换新的,小丫头慌张地比了个数,这数大约能买下三成的辜宅。
任胭闭了嘴。
这会见他优哉游哉地点蜡,顿生出光阴回转的错觉。
小时候听母亲讲故事,赶考的儒生误入画中的仙界后与女仙有一段锦绣良缘,后来那女仙不肯从画中出来,儒生便放弃肉身进入画中,与她长相厮守。
母亲艳羡,她也艳羡。
如今,她算不算圆满?
辜廷闻长久没听她回话,举着蜡烛回身,坐到她面前的小几上,仰脸看她:“在想什么?”
她给他讲了这个故事。
辜廷闻评价:“很美。”
“是吗?”
他握住她的手:“想听我说实话?”
任胭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