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本就没打算让她们留在这里,你要是想走,也可以离开。”我擦拭着箜篌,心不在焉地回答。
但流云却半天不再说话,待我发觉到气氛不对时,连忙从箜篌旁起身,来到她的面前,她低着头,紧紧地咬着嘴唇,刚才的怒意全无,此刻泪水顺着她的脸,悄无声息地流下。
“流云……我不是……其实……”
这个情况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一下子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宫是想,她们既不是自愿来金的,与其让她们整天哀声怨气,惹本宫心烦,还不如早早清走了干净,这下好了,现在,本宫身边就你一个人了,如果哪天,那个金国的潞王嫌弃本宫,你就搬过来和本宫一起住,这样好不好?”
“哪个才伺候你。”
“好好好,本宫来伺候你行不,以前在临安的时候,有宫规束着,现在你想怎样便怎样。”
我哄道,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话说到最后,连流云自己也笑了。
可在我的心里,却暗暗涌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担忧,这惶惶不安的感觉若有若无,一直持续到我再次见到讹里朵。
这回他的手里,拿着我那把被粘罕抢去的团扇,说是要物归原主,向我道歉,相比于初次见面,我的表现明显轻松了许多,我没有问他,关于宋金之间和谈进展的相关事宜,更没有伸手去接他递过来那把扇子。
我一直静静地低着头,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可容寒漪,先为王爷弹唱一曲?”
那是我入金以来,鼓起的最大勇气,不是在与粘罕对峙的那个晚上,而是在我主动提出,为讹里朵演奏的那一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曲子伴着箜篌,被我浅吟低唱,讹里朵听的很认真,直到曲毕还沉浸于其中,我看着他略有疑惑的目光,笑着说道:“这首曲子算上王爷,寒漪只唱给两个男人听过,王爷可想知第一个人是谁?”
“愿闻其详。”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讲来竟似笑话一般,说出也好,无妨王爷见笑。”
我轻轻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把扇子,开口道:“寒漪及笄之时,父皇曾为挑选龙婿,而加试一场科举,那一年,中得状元的,是御史中丞的儿子赵鼎,寒漪在父皇的安排下见了他,说来惭愧,那时年少冲动竟芳心暗许,当父皇用言语暗示,问我的想法时,我在席间不顾公主的身份,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那后来如何了?”
“后来……”我笑了笑。
“后来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他赵鼎扬名,以至于民间至今还有传闻,说我寒漪,其实是个不堪入目、奇丑无比的女人,那个赵鼎,在听说父皇要将我下嫁于他后,第二天便在家里装疯卖傻。”
“竟有这样的事情,这个赵鼎,还真是令人无法理喻。”
“父皇自然知晓,他是故意抗旨而为,龙颜大怒,觉得我这个女儿受到了羞辱,非要将他满门抄斩,还是我拉着他的袖子,替赵鼎一家求饶,才使最后只将他一人下狱,直到同意迎娶公主为止。”
话说到这,我叹了口气:“父皇一心要维护我的颜面,哪里考虑到,就算赵鼎真的被逼无奈娶了我,这样的婚事,也早已变了性质,断然不会长久的,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赵鼎这个木头,竟宁愿惨死监牢,也不愿遵从圣意,着实令寒漪难过了许久。”
我看着团扇上的楷体,小声地念着:“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那时正是中秋时节,家家都在团聚赏月,赵鼎此举,逼着他那年逾六十的父亲,老泪纵横地跪在我昭阳殿的门前,将头磕得血流满面。我心有不忍,便将这把扇子送到赵鼎的面前,想最后试探一下他的心意,不出所料地被拒绝,只是送回来的扇面上多了这首诗。”
“那他,最后是被如何处置的?”讹里朵问。
“还能如何,自然是放回了,且不说我朝有不得杀士大夫的祖训,就说那赵鼎,对于自己深陷囚牢,也只是对世事悲叹,于我却没怨言,我岂能让父皇杀他,但他最后却自己请了旨,远远地离开了帝都,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上他一面。”
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时隔多年,如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情感,但讹里朵却好似知道,我讲这个故事其实另有深意一般,在我说完话之后,认真地注视着我,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本王说?但请直言。”
“既是如此,寒漪便明说了。”我道。
“寒漪入金之初,便对王爷的生平略有耳闻,也曾在心里暗做打算,要与王爷融洽相处,但晋王粘罕曾言,在娶寒漪之前,王爷将一位叫宋烟的女子,放在心中挂怀多年,用情至深乃人之常情,寒漪自有自知之明,不敢妄涉王爷心事,但今日,之所以将旧事对王爷尽言,其实是想向王爷表明,自己的坦诚之心,迎娶大宋的公主,不知王爷是否甘愿,但寒漪还是希望,王爷能够看在两国之交的份上,对寒漪多多担待,来日方长,寒漪此生,就有劳王爷关照了。”
“公主言重,本王不知,原来公主的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我看着他的脸,起初还觉得他眉头微皱,一脸凝重,但是后来,他竟然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不妨和公主直说,在迎娶公主之前,我朝大臣曾多次召集会议,商量和亲人选,国相撒改认为皇帝年幼,不宜迎娶公主,汉臣宇文虚中却强烈反对,最后,好不容易才达成共识,让迎娶公主的人,从我们宗字辈里挑选,本王其实无意凑这个热闹,但是撒改对汉人多有偏见,放言娶公主者,必须“官跌三级,丧失百地”,这反倒使之前那些嚷嚷娶你的宗室们,一个个都没了动静,只得挑本王这个软柿子捏,不过……”
他突然停住了话。
我疑惑地抬头,对他接下来的话充满了好奇。
他笑了两声,用一种略带调戏的语气对我道:“不过,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本王还觉得自己因为这件事,吃了国相撒改的亏,但见到公主的倾国之姿后,反倒认为,自己拣了个大便宜,当时看见大宋送来的公主画像上,写着‘月寒移影花弄情,涟漪静漾水柔清’,还以为是哪个溜须拍马之徒所做,现在愈发肯定,粘罕和金兀术他们,早晚会嫉妒本王,拥此佳人。”
闻言,我心乱如麻,账外传来了士兵互换岗哨的声音,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公主早点歇息,本王还有军务在身,先告辞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了身子:“至于宋烟,你更是不必在意,本王忘不了她,但也绝对不会委屈了公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