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某天夜里,讹里朵酒醉后,拉着我的袖子对我说,有的时候,他其实十分佩服我,用他的话,来形容他心目中我的样子,就是虽然嘴上经常声明自己的臣服,但是骨子里,却充满了反叛。
他说当我穿着那件华丽的舞袍,出现在宴会上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艳,我用涂着赤色眼影的双眼,淡淡地扫过众人的脸庞,神情桀骜,仿如九天之上的凤凰,竟让他对我的存在,产生了不真实的错觉。
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哪里来的勇气,不过是想以另一种方式来为讹里朵贺辰,但说出的话,却又偏偏要和金国叫板,将《涅槃舞》的名字报成了《满江红》,我朝皇位上的完颜亶盈盈一拜:“小女寒漪,献《满江红》一舞,祝陛下千秋万代,功业永成。”
那时,岳飞的词已经名扬天下,但凡有点汉文素养的人,都会听出其中的大不敬,可也许是惊讶于我出现的缘故,当时的座中众人,竟谁都没有揪着这首曲名不放。
流云为我抚琴伴奏,我抖开衣袖做起舞之势,身上所穿的厚重绣袍,挥舞时,带动着身旁的火焰一齐跳动,记得我第一次穿起它时,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三年学此舞,十年做此服,这支舞蹈我练了很多年,却只有在那个夜晚,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表演,因为这涅槃舞若跳时千万认真不得,在我要想要将它完美地表现出来那刻,便已是赌上了自己的半条性命。
袖立本佳人,无忧无喜可独立,展三分,脱遗世,入祸门,无人明晓己不知。
幽咽难流,冰泉冷涩,琴音渐息若断绝,此时四下悄然无声,唯有冷风在我耳边呼啸,我轻轻瞥向讹里朵,却对上了他那炽热的眼眸,深情的目光使我的舞步为之凝滞,仿佛那一刻,天地间只剩下了我和他,还有耳边的风声。
许是了解了讹里朵的经历,所导致的缘故,我总觉得他的目光里,隐藏了太多的情感,这大抵是我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内容,眼神会出卖一个人,想来那时的自己,太过于求全,对许多事情,都不愿刨根问底。
展七分,识无常,进地狱,血染心魂皆不惧。
“铮——”流云的琴音突然急转,变得铿锵雄壮,仿若铁骑冲锋,刀枪齐鸣,我的舞步随之加快,袖中的红菱顺势而出,随风而舞。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如果不是金兀术,席间突然吟了这首词,我也许还不会觉得《满江红》,与这支舞有多么应景,以至于从那以后的很多年里,大金境内,都没有涅槃这个舞名的存在,人们提起我寒漪,最初的记忆,就是那场潇潇火雨满江红。
展十分,浴业火,度修罗,涅槃疾天入九重。
我跳进篝火中央,挥抖衣袖点燃了红菱,火势立刻蔓延,我腾跃而起,飞快地旋转,四溢的火星,将我的视野周围,映得十分黑暗,火开始顺着我袖袍上的纹路燃烧,双手的灼痛逐渐加剧,身体的温度也在不断上升,就在即将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我随着流云琴弦的齐齐发声,身体向后翻越,在空中迅速转身,终于在落地的那一刻,利用风力,抖灭了身上燃烧的火焰。
七弦琴的余音里,我缓缓起身,然后将那件焦黑残破的外服,轻轻甩进篝火里,完成了凤凰涅槃。
那一刻,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使我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走向讹里朵的脚步声,但那时的自己还年轻,只觉得,既是我寒漪跳出来的舞,自然就要惊叹四座的,更何况,这还是金国的宴会,我更应该拿出自己的本领来,这也是我始终提在心里的一口气,哪怕祖君早已不在人世,我还是要向他证明,当年我所挨的那顿鞭子,是他做的一个错误决定,我与皇宫里的那些舞姬们,有云泥之别。
当然,我赵寒漪是云。
只可惜,当这个场景,被我真正意识到,已经成为回忆的时侯,我却只能哀伤地注视着镜中的容颜,怀疑自己,已经到了红颜迟暮、色衰爱弛的地步。
我走到讹里朵的面前,拿起酒杯向他敬酒,他笑将我递上来的酒饮干,但令我措手不及的是,放下酒杯的那一刻,他突然起身,将我打横抱起,连转了几圈后才把我放下,他手下的士兵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惊愣了片刻,立刻在周围起哄欢呼。
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连脸红面窘,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他将我慢慢放下,然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朗声对众人喊道:“三军在上,天地为证,我完颜宗尧在此立誓,今得寒漪公主而妻之,实乃三世之幸,必对她一心一意,恩爱不疑,若违此誓,永堕阿鼻。”
他的声音雄浑铿锵,虽少了几分大宋男子的儒韵,却又不失温雅,那真是我听过的最美情话,因为貌似,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也从来没有谁,为我说过这样的语言。
“王爷……”
我想开口,但是声音,却淹没在了周围热烈的欢呼里,讹里朵转身看着我,对我温尔一笑:“在下讹里朵,汉名完颜宗尧,公主可莫要忘记。”
金国不似我们大宋那般,有名、字、号,他们的皇族宗亲,除了自己的名字外,每个人还会有一个汉名,这是从太宗完颜晟一朝,便已开始了的,但除了少数几位,譬如粘罕、金兀术之辈,在我幼时便已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的人物外,对于其他的金国将领,我大都只是知道他们的女真名字而已,有的甚至连他们的女真名字也记不全,加之父皇又从来没有给我起字定封号的缘故,使我觉得,多少名字,都不过指代着一个人而已,便也没逼着自己强行去记。
讹里朵的本意是想告诉我,大可以直呼他的名字,但我却将它理解为,因误会我并不知晓他的汉名而埋怨我,但我随即转念一想,自己从始至终都在尊称他为“王爷”,并没有理由,使他存在我所猜测的想法,于是低头笑了笑,便没再深思。
在那之后的一天夜里,流云给我整理衣物的时候,我拄着胳膊,心不在焉地问道:“流云,你说潞王,是个怎样的人?”
她停下动作,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说不清楚,但奴婢觉得,潞王在乎你倒是真的,之前他还派人询问过奴婢,公主的喜好呢。”
“还有这回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拿起桌子上的毛笔扔向她,但被她躲过去了。
“你也没让奴婢说啊。”
“你倒有理了,本宫是不是要向你陪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