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张姨娘却成了大长公主心里的一根刺,因此也不愿再见她,远瑛堂里是不容她再踏入一步的。
五年前当今圣上登基,下令大赦天下,张姨娘又是一番软磨硬泡,说服卫国公销除了哥哥的奴籍,还赏了个铺子给哥哥经营,做起了掌柜。
张家大郎本就是心思活络、诡计多端之人,不几年就将生意经营得风声水起,如今手上已经有了两家客栈,三家酒楼,成了名符其实的富商,张姨娘更加有了底气,也越渐跋扈起来,往日里对下人们颐指气使,动辄打骂,也不知今日是为了什么事,才会屈尊在一众丫鬟们面前下跪。
“太夫人好清静,最听不得吵闹,姨娘还是随老奴先回金桂苑吧,有什么事儿,说给老奴听也是一样。”见张姨娘还想哭喊,宋嬷嬷不由分说就将她往院子外头拉扯。
若是换了旁人,张姨娘只怕早一个嘴巴子甩上去了,可一来这是在远瑛堂,二来这人可是宋嬷嬷,就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放肆。
谁不知道宋嬷嬷的“高贵”身份?
她可不是国公府的家奴,而是宫里头的宫女!
她的父亲原来是前朝宁海府小吏,后听闻高祖在楚州起兵,便不远千里去投,跟在高祖身边做了亲卫,宋嬷嬷打小就跟在大长公主身旁侍候,后大隆建国,高祖称帝,宋嬷嬷就正式成了宫女,而她的父亲,则被封为宁海府下一所的千户。
要说来,宋嬷嬷非但不算奴婢,还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女子,可她却宁愿留在大长公主身边侍候,终身未嫁,只认了个养子,现在也任着国公府前院的总管事!现如今,大长公主早已不将宋嬷嬷当成侍女,还特地在国公府邻近的榕树街置了处两进的宅子,好教宋嬷嬷与宋管事一家居住,可宋嬷嬷却不愿颐养天年,依旧日日入府侍候,大长公主也只好随她,只不再让她做那些琐碎事。
这么一个嬷嬷,别说靠着下药爬主子床的姨娘不敢得罪,就连国公夫人平时也是要把她敬着的。
因此张姨娘只好被“劝”离了远瑛堂。
一路上就忍不住哭诉,无非就是悔不当初,因情难自禁做了错事,对不住大长公主多年恩惠云云,宋嬷嬷腹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再说就算是重来一回,说不定还是会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可还是劝了一路,宋嬷嬷的态度相当真诚。
金桂苑里,八娘正在院子里的月桂下与几个丫鬟做着针线,瞧见生母被宋嬷嬷“押”了回来,满脸粉污脂乱,不由得吓了一跳,迎上前去,就要扶张姨娘的手:“姨娘这是怎么了?”
张姨娘手臂一挥,狠狠搡了八娘一踉跄:“都怨我生了你这么一个蠢丫头,既不得你父亲疼爱,又不得太夫人的怜惜,就算能在嫡母面前美言几句,也不致于让你哥哥……”
“姨娘还是进屋再说话吧,这副样子,丫鬟们瞧着也太不像了些。”宋嬷嬷当即立断,继续“押”着张姨娘往里,看也没看八娘一眼。
幸好有丫鬟扶了一把,八娘才不致于摔在地上,不由也是眼圈儿泛红,却还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冲丫鬟们解释:“原来是为了哥哥的事,难怪姨娘着急上火,你们这几日可得仔细一些,万万不能惹姨娘生气。”
却说宋嬷嬷“押送”张姨娘回房,又听她不着边际地痛呈了一番悔意,与对八娘的嫌弃,好不容易才引导着张姨娘说了正题,了解今日让她这般失态的原因,劝了几句好话,最后尽职尽责地警告道:“姨娘自己也是明白的,太夫人心里头还恼着你,你这么闹,难道太夫人就会理会你的难处不成?二郎虽是庶出,可也是国公爷的血脉,他的前程,自然不会有差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奴多一句嘴,提醒姨娘一声儿,若真为了二郎好,今后可不能再去远瑛堂打扰太夫人,更不能在奴婢们面前要死要活地哭闹,太夫人是什么人儿?当年带着我们飞凤部斩杀了多少东明将士,难道还能为了你的几声哭闹妥协?姨娘仔细琢磨一番吧。”
见宋嬷嬷起身要走,张姨娘连忙让丫鬟银钗送上一程。
这一程一送,就险些到了远瑛堂,银钗起初一直聊着没边没际的闲话,直到假石园,眼看远瑛堂在望,仿佛才下了决心,伸手拉住了宋嬷嬷的胳膊肘:“嬷嬷,我有话说。”
宋嬷嬷的神情便十分古怪起来。
两人入了假石园,足足一刻钟后,方才一前一后地出来,银钗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微笑,而宋嬷嬷头也不回地往远瑛堂行去。
直到垂花门前,宋嬷嬷方才回身,远远瞧着银钗婀娜多姿的背影,眼中狠戾一掠而过,须臾却又平静下来,又是一嘴角淡淡地笑,急步往远瑛堂行去。
大长公主正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却准确地听出了宋嬷嬷的脚步声,懒懒睁开眼睛,看着她:“张姨娘究竟是为了何事?二郎难道闯祸了不成?”
老国公与大长公主夫妻恩爱,琴瑟合鸣,结发数十年,别说妾室,就连通房都没有一个,三子一女皆是嫡出,卫国公子嗣最丰,有三子五女,二爷苏轲虽说也有两房妾室,却只有正室利氏生的两个女儿,三爷苏轹眼下外放琼州,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大长公主年近四十才得的女儿涟娘,尚且待字闺中。
大长公主这时所说的二郎是指卫国公的庶子苏荏,他刚好比卫国公世子苏荇小了一岁,今年十四,正是张姨娘所出。
宋嬷嬷笑道:“二郎性子沉静,能闯什么祸?公主宽心……是因为春试时没被国子监录取,张姨娘想让国公爷寻人求个情儿,让二郎入了国子监与世子一同学习,可被国公爷骂了一顿,这才求到了公主面前儿。”
大长公主眼睛里就流露出更多的不悦来:“她倒是会想……皇兄当年改革官制,之所以取消前朝的任子制,就是避免勋贵世家的子弟不劳而获,无才无德也能任官为吏,后来进一步改革,连辟除制都废除了,为的也是不让高官重臣直接提拔族中子弟,想要为官者,必须通过国子监考核、吏部选拔,就算如此,实际上官制仍然不清明,今上为了这事也很是烦扰,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们不以身作则,难道还要与那些利欲熏心之辈同流合污?二郎还小,今年不行,明年仍有机会,她有什么好着急的。”
宋嬷嬷点头哈腰:“张姨娘知道什么,哪里有公主您的高瞻远瞩。”
大长公主叹了一声:“我冷眼看着,二郎也是个用心读书的,就是不如荇儿灵活机变,到底还是不足,让他受些磨练也好。”
说完,大长公主又再闭目小憩,宋嬷嬷也就沉默了下来,听大长公主呼吸逐渐均匀,才拿了锦衾替她搭在身上,放轻脚步出了屋子,一人站在后/庭忍冬花荫里,垂眸沉思,神情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