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街本就邻着府后巷,脚步放快连半刻钟都是用不了的,腊梅提着裙子一溜小跑,不一会儿就瞧见了罗家院门儿,她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温柔的晚风吹在身上却像刀割般地疼,眼前残阳如血,耳边依稀听闻院落里传出一家子围坐着吃饭时的笑谈声,而她却满身伤痕地站在这温馨幸福之外,仿佛用尽一生的时间也进入不了,只能悲凉地张望着。
凄然一笑,却收起了不合时宜的伤感,往罗家小院进去。
下意识地往左张望,刚好瞧见身着青灰色裋褐高高瘦瘦的男子正剔着牙从厢房出来,他也一眼看见腊梅熟悉的身影,眼睛里的光华就盛了一盛,可再一注意,又瞧见腊梅红肿的面颊,青紫的额头,与面颊上一道斜长的鞭痕,男子立即慌张起来,溜了一眼罗家紧闭的房门,迈开步子上前将腊梅拉往一侧大榕树后,细细打量着她的周身狼狈,眼睛里火星直冒:“又是那恶婆子打的?”
这男子,正是与罗大家的同住一个院落的董三顺,绿卿苑里樱桃姑娘的哥哥。
三顺身上熟悉温暖的气息让腊梅略略安慰,一颗心就酸酸涩涩地泡涨开来,可她知道,现在不是寻求安慰的时候,若因为她的耽搁,导致罗氏下半辈子只能在娘家过的话……她就算有九条命,也得断送在宋嬷嬷一家子的手里。
“三顺哥,我没事的,你别担心,都是些皮外伤,你快些离开,别让人瞧见了。”
三顺的心里撕裂一般地痛,却抵不过腊梅哀求的目光,狠狠咬着牙,一拳砸在榕树上:“总有一日,等我筹够了钱,就替你赎身,不再让你受那狗仗人势的东西……”
“三顺哥,我等着你,我一定会等着你。”用力忍住了眼泪,腊梅离开了让她眷念不已的男子身边。
三顺哥,我知道你的一片真心,可是这事又哪有这般容易呢,那一家人,可不像大长公主那般仁慈……腊梅绝望地想着,敲响了罗家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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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宅子里,宋嬷嬷与养子宋辐相对而坐,一个神情阴沉,一个漫不经心。
“其实也不是非春暮不可,不是还有个叫夏云的吗?”宋辐一边拨弄着儿子的手指,一边劝着养母。
“夏云怎么能与春暮比!”宋嬷嬷摇了摇头:“虽说两个都是一等丫鬟,但夏云却是不受重用的,只有春暮离了绿卿苑,公主才会放心不下,如今也没有合适的管事嬷嬷,只有我去才能让公主放心。”
宋嬷嬷想了一想,越发坚定了:“红雨毕竟还小,五娘身边又还有秋月秋霜两个,她们与五娘可是打小的情份,红雨想越过她们去只怕艰难,只有我也去绿卿苑,才能时时提点着红雨。”
宋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儿子明白娘的心思,都是为红雨打算,她留在世子身旁也不会有什么好,毕竟他们……可是要说来,为何不让她跟着大娘子?毕竟大娘子就快议亲,红雨虽说还小,却也有小的好处,至少将来在年岁上就占些优势,再说大娘子可不如五娘那么出挑,红雨将来机会也大些。”
宋嬷嬷长叹:“你毕竟不在内院,有些隐情还不知道,国公爷这两个嫡出的娘子,将来逃不了都得婚配皇族,可大娘子的性情……将来必定不得善终!红雨跟着她哪里有什么前程?五娘虽说被公主娇宠惯了,冷眼瞧着待下人却甚是和气,红雨跟着她至少受不了什么委屈,将来的事眼下还说不准,可公主那般疼爱五娘,一定会重视她的亲事,红雨是必能做为陪嫁过去的,到时候只要她受五娘信重……虽说是个妾室,但皇族的妾室与普通贵族还是不一样的。”
“都耐娘为红雨筹谋,她原本不该为奴为婢的。”说到这里,宋辐眼中也笼罩了与宋嬷嬷极为相似的阴霾。
“当初让你入国公府为奴,我也是逼不得已,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宋嬷嬷说到这里,不由有些动情:“你当年那样的身份,婚事上头也只能如此,不过红雨和茗儿我却不得不替他们筹谋,你放心,我说到的一定不会食言,该你得的,必然会为你争取,只消静待时机……”
如果旖景听见了这一番话,尤其是那句关于旖辰不得善终的定论,不知会是如何震惊的心情,又会有怎样的疑惑产生,但可惜,她这时不可能知情,绿卿苑最后的一抹残阳里,她正与春暮、秋霜秋月翻找着彩绸云锦——因为突发奇想,想要在祖母寿辰时,送上一副亲手绣成的抹额。
三个丫鬟的脸上都挂着震惊和疑惑的神情——五娘三岁启蒙,六岁时就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可针线女红却委实不敢恭维,一个香囊做了两年,上头的蝴蝶还没有绣全,往年大长公主生辰,五娘要么就是写一幅字,或者画一幅画儿,怎么今年竟然这么别出心裁,要亲手绣一副抹额?
大长公主的生辰眼看不足两月,五娘能在这两月内绣成?
在丫鬟们的眼里,这可比拉开涟娘子的那把乌雕弓还难。
其实旖景自个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动了重拾针线的心思,她在前世的十八年里最不耐做针凿女红,祖母也从不强求她做这些绣活,唯有继母黄氏屡屡规劝,说国公府的女儿虽说出身尊贵,身边不乏针线出色的丫鬟、婆子,自个儿用的穿的大不用自己动手,但等出了阁嫁作她人妇,也少不得与夫君、婆婆做上几件贴身精致的物件儿,显得贤惠孝顺。
旖景从不反驳,可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后来婚事不遂心,更是没有心思做这些事儿,她自己的嫁衣都是由丫鬟们绣成,连依照惯例做给新郎的一身常服,一双喜靴,也没由自己动过一针一线,嫁去楚王府后,两年间也就只为了打发时间绣成一方绢帕,最简单不过的花样,断断续续也花了一年半载。
虽说不擅针凿,可因为琴棋书画的薰淘,旖景的审美十分不俗,在配色上也很有心得体会,一眼瞧见一匹暗花浅紫云锦,心里便拿定了主意。
“祖母喜好明蓝色,衣裳大多是这个色儿,若饰物也用明蓝未免单调,瞧着这浅紫云锦淡雅又不失明丽,在上头用细细的银蓝丝线绣成双凤展翼,再沿边儿用米粒珍珠勾勒,你们看如何?”旖景兴致勃勃地构想着成品,对自己极有信心。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这构思的确不俗,但……别说双凤展翼了,那蝶翅至今还单着呢!
“你们先别张扬开去,我可得给祖母一个惊喜。”旖景对丫鬟们的惊异与怀疑视若无睹,一边儿让春暮裁锦,一边执着金镂管画出底稿来,须臾就成了两只活灵活现的凤凰,相对展翼,线条纤雅流畅。
秋月捂嘴儿笑道:“奴婢们当然不敢张扬,若这些时日五娘万一绣不成,也好用其他的礼来替代。”
旖景咬牙:“好歹母亲也从外头专程请了绣娘指导过,我基本功还是不俗的,就是往日耐不住……你们且看着我大显身手。”
主仆四个忙乱一番,不觉就到了夜暮四合,秋月与秋霜帮着分好了细股绣线,春暮便提醒旖景:“五娘也莫要急于一时,这会子晚了,别熬坏了眼睛,还是等明日再做吧。”不由分说地将针线收好,迭声摧促秋月与秋霜去备水侍候五娘洗漱。
旖景见春暮眉心似有忧愁,便问她:“可是担心明日之事?你且放心,论是如何,我也不会瞧着你被逼远嫁的。”
春暮感激地笑道:“有五娘替奴婢作主,本没什么好担忧的,可奴婢就是有些不明白,五娘为何不让奴婢娘直接把缘由说破,宋嬷嬷若明白奴婢家人得知了那人的情形,想来也不会强求……反而让奴婢娘说得含含糊糊的……还有意激怒宋嬷嬷……”
“你老子娘难道没有婉拒过宋嬷嬷,结果呢,她还不是软硬兼施地逼迫,强迫着你们收了礼,转头红雨就把这事张扬开去,为的就是不让你们反悔。”旖景一语道破了宋嬷嬷的计划。
春暮短短叹了口气,却听旖景又说:“你难不成就没有疑惑过,只要宋嬷嬷出声儿,国公府多少下人巴不得与她娘家结亲的,怎么就非你不可?”
春暮一怔,神情就越加复杂起来,猜测着说道:“许是嬷嬷觉得宋二公子就算……到底也是官宦子弟,她瞧得上奴婢已经是恩典了,奴婢拒绝多少有些扫她颜面。”
“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可不是为了结仇,没得说你们不愿意,她只为一口气就上赶着促成的道理,且待明日吧,若她就此不提也算是常理,若你娘把话都说明白了,她还是求到祖母跟前儿,这么强硬的态度岂不太蹊跷?”旖景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让你们激怒她也就是为了这个。”
“五娘是怀疑……”春暮的神色凝重了起来:“可奴婢自问不曾得罪了宋嬷嬷,她怎么会……”
你是没有得罪她,可她为了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却不会在乎你是否得罪过她,也压根不会在乎你的将来。
看着春暮疑惑重重,忧心忡忡的模样,旖景终究还是没有给她再添负担,只是看着窗外逐渐轮廓清晰一弯残月,唇角逐渐弯起极为类似的弧度与清冷。
对于明日,她很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