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深,浓芳正娇软。绣鞋闲踏意阑珊。柳下郎君轻唱,一曲引回眸,双靥非那,胭脂染,相对两人不远。多少温柔时,帐里缠绵,天光渐亮人正懒。愿长相厮守,终有一别最无奈,切莫哭损残年。各珍重、任万水千山,凭栏人独送,相见再难。”
玉指轻抚琵琶弦,女子轻启樱唇,软软地唱,清音绕梁,似泣似诉,不尽哀婉。
旖景瞪着一双写满好奇的眼睛,左顾右盼,瞧见这阁楼上四围烟纱低垂,影影绰绰中,但见身着薄纱衣的女子穿行其中,捧着玉壶斟酒,或拿着把团扇半遮娇颜,软语娇声地劝酒,穿着长袍的闲人士子们彬彬有礼,或者与好友举杯慢谈,或者与佳人们肆意说笑,或者盯着当中紫幔围绕的歌舞台上,那抚琴浅唱的女子,随着节拍摇头晃脑,并不见轻薄的行为。
旖景不免诧异,心想这妓坊倒不像她想像那般地污浊不堪。
没错,这时她已经与苏涟各自换好一身男装,坐在了流光河畔最是声名显赫的妓坊——千娆阁的第二层花阁上。
樱桃与秋月被扮成了小厮儿,穿着青衣裋褐,站在一旁,樱桃倒还沉稳如故,只秋月频频四顾,时不时地发出低声的惊叹:“看看那些女子,这么薄的纱衣,里头竟然不穿底裳,啧啧,还真是让人一览无余。”“快看快看,那个穿红衣的,肚兜上绣着鸳鸯戏水那个,领子也开得太低了吧,真是羞死人。”
旖景听得好笑,浅浅地咳了一声,扫了秋月一眼,眼中之意——丫头淡定些,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这里可是妓坊,不是贵族们的茶会。
苏涟见旖景第一次来,却镇定如常,就算有些好奇,却也没有一副娇羞扭捏的造作模样,心头大为欣赏,把手中的撒扇一合,跟她解释道:“现在是青天白日,那些个正儿八经地纨绔还没出来寻花问柳呢,才这般清静,不过正合我意,到了晚上,这里可就热闹了,要听杜宇娘唱曲,就得这个时候来。”
说完,指了指案上的几碟子精美的菜肴:“这千娆阁除了美人儿,美味也是数一数二的,我要的这些都是清淡可口的,别的地方却难尝到。”
旖景立即赞同地颔首,景阳京的各大酒楼,都以做法繁复、口味浓重的菜品为主打,比如什么过门香、白龙曜,通花软牛肠,据说是前朝宫廷中流传而来,受到无数贵族的追捧,却极少见到面前这些清淡的小菜,今日倒教她大快朵颐了一番。
说话间,歌舞台上的杜宇娘已经一曲唱完,却见她袅袅娜娜地起身,千娇百媚地一礼,当四围喝彩声未尽,又再落坐,含笑一个眼光,再抱琵琶,玉指一动,与刚才截然不同地欢快曲调便流畅而出。
樱唇未起,媚眼生波,便是旖景都觉得气氛又热了几分,但感这四四方方的一座阁楼里,烟纱低垂的绰约中,顿时春光明媚起来。
却听她妖娆地唱——
“紧打鼓来慢打锣,锣停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边天,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这却是民间坊内,极具挑逗的十八摸,被美人轻声唱来,又兼着那盈盈秋波不断,饶是那些闲人文士不似纨绔般放荡纵欲,个个都听得心动神驰,喝彩声中也带着些暧昧了。
沉着稳重的樱桃姑娘,不禁也红了脸,秋月更是听得焦灼难安。
旖景与她的小姑姑苏涟,尚还炯炯有神,一个执箸,一个执扇,合着节拍敲打。
啧啧,得亏了这两位主子是娘子,而不是郎君,秋月腹诽。
津津有味之余,苏涟没着甲装的侍卫却上前,小声耳语几句,旖景没听见他说什么,只看见小姑姑的神情突然十分微妙,乌黑的眉毛高高一挑——根据旖景的经验,小姑姑这是又要使坏了!
旖景十分好奇。
苏涟却淡淡一句:“今天,可还真是赶巧呢。”
赶巧?什么赶巧?旖景正要问,却见苏涟又对侍卫小声耳语几句,那侍卫一转身,竟然径直去往歌舞台。
这时,杜宇娘已经再尽一曲,不知听那侍卫说了什么,盈盈秋波往这边看来——
旖景满怀激动地想,难道小姑姑找了那歌伎来作陪!
果然,便见杜宇娘将琵琶递给了身后的一名穿着杏色纱衣的女子,由她继续唱曲,再领着一位看上去像是侍婢的少女,袅袅娜娜往这边走来。
毕竟是女扮男装,苏涟与旖景还是有些低调,单要了后头屏扇隔开的雅坐,因离当中的歌舞台较远,刚才并未将这杜宇娘的眉目看得十分分明,这时当她走近——
一身嫣红的薄纱衣,领绣金玉兰,襟前微敞,露出一抹玉白的肌肤,颈上一串珊瑚珠,被那抹雪白衬得粒粒妖艳,纤腰轻摆间,莲步缓缓,嫣红纱裙便若遍染霞光的湖水,涟漪泛彩;两道细柳眉,恰似新月如钩,一双妩媚眼,又笼烟雾朦胧,小巧香唇,娇比三月红樱,一笑间,齿若编贝,摄人心魄。
好一个——红颜祸水呀。
“苏家郎君,多时不见。”杜宇娘盈盈一拜。
旖景大惊!小姑姑这……看来与祸水们来往频繁呀。
一个有如花间春风的眼波,杜宇娘睨了苏涟身旁的“小郎君”一眼,媚媚一笑。
旖景顿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再看苏涟,却仍是风度翩翩,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对小姑姑的景仰,便又往上拔了一拔。
正待摁捺心思,坐壁上观,苏涟却对侍卫们毫不留情地吩咐:“带小郎君下楼等我。”
旖景顿时沮丧了下来,她还想看小姑姑怎么寻欢作乐,与这么一个祸水卿卿我我呢,真是可惜。
依依不舍,无可奈何,旖景在樱桃、秋月与几个侍卫的围绕下,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
一层,歌舞台上也有女子唱曲儿,可无论那嗓音还是风情,比起杜宇娘都差了许多,旖景无心观赏,迈出了大堂。
作为闻名京都的烟花坊,千娆阁占地规模十分可观,院落被刚才的花阁分为前后两处,后/庭旖景没去,不知景致如何,可看这前院,绕着雕梁花楼,种植有艳丽的蔷薇,在金阳底下,朵朵灿烂,偌大的庭院里,并无其他绿植,举目可见彩幡朱纱,绕在朱红的梁柱上,委实锦绣满眼。
除了那栋招待宾客们饮宴听曲的花楼,左右两侧也有阁楼,似乎是隔好的包厢,门前窗上,挂着齐齐一列美人花灯,因是青天白日,没有点亮,那上面妖娆女子的身段,却依然一目了然。
想像着当夜色四合,彩灯灿烂,这温柔乡里的热闹绮艳情景……
难怪多少英雄豪杰、文人骚客,都留连不去,更别说那些豪门纨绔了。
旖景踩着白石铺成的小道,颇有些意犹未尽。
还没出门,便见一圆鼓鼓、金亮亮的……
定睛一瞧,才看清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
此人生得肥头大耳,满腹膏腴,偏偏还穿着件极尽奢华的圆领锦袍,打底是朱红色,上头绣着金牡丹,尤其是高挺的腹上那朵,盛开得十分地雍容华贵,也亏得此人腹大腰圆,才撑得出这么大一朵花!
与那硕大的头颅十分不成比例地是,稀薄得险些露出头皮的乌丝,高高束就,佩着个金光灿灿的镂花冠。
旖景被晃得眼花缭乱,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
那男子昂首挺胸,数层肥下巴高扬,往庭中一站,大刺刺地喊道:“妈妈去了哪儿?看见本郎君来了,还不迎出来!”
气动山河地一声,引得两侧包厢虚掩的雕花门纷纷敞开,不少佳人露面,阁楼上顿时姹紫嫣红。
“哎呦,是朱家大郎又来了呢。”
“郎君,今儿个怎么这么早来。”
阁楼上站着的美娇娘们,竟然许多都毫不吝啬地冲着那金光灿灿的大腹男子抛着媚眼。
那朱家郎君扫了一眼众美人,居然呸了一声:“庸脂俗粉。”
旖景只觉得骨子里一道森凉,激得满胳膊的鸡皮活跃,不由扶了扶额。
这样的人,貌似才是传说当中的标准嫖/客吧。
宴客花阁里却快步走出了一个妖娆妇人,一阵风般地越过了旖景一行,手里甩着桃红绢帕,往朱公子身上一摔:“朱郎,快快有请。”
朱家郎君却屹立不动,只一伸手,便有一随从递上了个一尺长的锦盒,再一挥手,两个小厮将肩上的大木箱子往庭中一放。
箱盖一掀,竟然是满满的银元宝。
又见那朱公子把锦盒一亮——
四周皆是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