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又晃了晃大长公主的手臂:“祖母,既然春暮心意已定,瞧在她侍候孙女儿一场的份上,就放了她出去吧,也别收什么赎身银子了,孙女儿还愿意给她二十两银子的嫁资,也不枉这些年来,她尽心侍奉一场。”
话音才落,众人各自神情一变。
做了半天影子的玲珑,这时微微蹙眉,担忧地看了一眼春暮;宋嬷嬷心头一松,肃然的神情略有瓦解,笑着说道:“五娘如此,也实在是宽厚仁慈。”
大长公主略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带认真与不舍的旖景。
春暮自是焦急,目瞪口呆之余,眼泪决堤而出,一咬牙,叩首哀求:“五娘明鉴,奴婢实在与那马二没有来往,就是得了假,回私府时,偶尔遇上他,任他怎么花言巧语、百般纠缠,奴婢也不曾回应他半字,五娘……奴婢宁愿终身不嫁,侍候五娘一世,若是五娘不信,奴婢甘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能背上这等、这等污名。”
却说那张显家的,其实是被夏云买通,今日当马二一闹,便直接捅到了太夫人跟前儿,刚才听了五娘的话,正自心花怒放,想着这事情一成,夏云还有重赏呢,心下得意、忘乎所以,这时听春暮喊冤,哪里容她,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去拉扯春暮:“主子仁慈,非但不罚,还愿意给你添妆,姑娘也别再纠缠了吧,横竖你娘都已经来了,不如爽快些谢了恩,这就出去。”
春暮心急如焚,又万念俱灰,狠狠一挣,倒把张显家的搡了个趄趔:“太夫人、五娘!奴婢愿指天发誓,绝不曾干这私相授受的丑事,若是有一字虚假,将来必受天遣,不得好死。请主子明鉴。”说完只重重叩首,额头撞击着地板。
旖景不忍,忙从炕上下来,一把扶住了春暮,她还没说话呢,那张显家的又开了口:“姑娘这可真是不知好歹,主子们待你宽厚,你却这般不识抬举,满口死呀活的,也不嫌晦气,那马二振振有词,一口咬定与你有情,手上又有物证,你却死赖着不肯出去,这不是让主子为难?难道非得让人议论国公府里的奴婢举止不端,引得人家拿着银子来赎身,转头又反悔,闲言碎语不成?”
她丝毫没有留意,大长公主淡然的神情尽敛,眉目间尽是肃然。
“真是笑话!权当我老眼昏花、不辩是非不成?”大长公主淡淡一句。
宋嬷嬷心头一凛,连忙说道:“公主,这事看着实有蹊跷,如果真像那马二说的,春暮与他早有来往、两情相悦,按说主子已经恩典,春暮还不大喜过望,哪里能这般坚决,说出绝然之语。”
张显家的大为焦急:“宋嬷嬷,那马二可是有证据……”
宋嬷嬷只差磨牙了,狠狠地瞪着张显家的,心里把夏云恨得不行,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不知如何办的事,从哪儿找了个这么愚蠢的东西,她一个看门的婆子,急吼吼地非要撮合了春暮与马二,别说瞒不住大长公主,就连五娘这样的小孩儿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果然,宋嬷嬷转眼一瞧,就看见旖景当即大彻大悟,扶起了春暮,对大长公主说道:“祖母,嬷嬷提醒得是,这事实在蹊跷,孙女儿也信得过春暮,她既然连天遣都不惧,只怕当真是受了冤枉,那马二一定是信口雌黄,莫如把他送去官衙,好好审审,不怕他不说实话。”
大长公主看着旖景,险些没忍住笑,这丫头倒会装,她才不信,五娘连净面更衣都不顾,急吼吼地赶来,就是为了求自己放春暮出去,再为她贴上一笔嫁妆的。
张显家的惊慌失措,一时口不择言:“五娘您到底年幼,一时想不周全,春暮想必是面皮子薄,这才矢口否认,如果真把一个良民送去官衙,那传出去可就成了仗势欺人。”
“我年龄小,是想不周全,不知这位嬷嬷如何就一口咬定了春暮与人有私?也不知有人竟敢在国公府门前讹诈,送去官衙本也合理合法,怎么就成了仗势欺人?”直到这时,旖景才与张显家的说了句话。
那婆子被问得目瞪口呆,渗出满脑子冷汗来。
“我也觉得诧异得很,这深宅大院里女子贴身之物,如何能落到外人手里。”大长公主冷哼一声:“这次是冤枉春暮,保不准下次就有哪个无赖攀污诸位娘子。”
宋嬷嬷一听这话,也是冷汗淋漓,暗自庆幸这次早寻了退路,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当下上前一步:“公主所虑甚是,此事必须深究,依奴婢看来,张显家的必定脱不了干系,只怕是与外人勾通,不如将她交给国公夫人严审。”
自己想得果然不差,宋嬷嬷已经早有准备,夏云这次……实在咎由自取。
旖景心明眼亮,这时又恢复了懵懂神情,只依偎在大长公主身边。
张显家的一听这话,顿时三魂出窍,还不待逼问,已经双膝一软,像滩烂泥:“太夫人恕罪,奴婢……都怪奴婢见钱眼开,拿了五娘院儿里夏云的好处,这才……奴婢不过是答应了她居中传话而已,并没有盗春暮姑娘的贴身物什……太夫人,奴婢不敢隐瞒,还望太夫人恕了这回。”
这么一吓,这人就成了竹筒倒豆子,忙不迭地把夏云交待了出来。
风向急转,春暮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怔怔不已。
宋嬷嬷也是万分沮丧,面无表情,她也没有想通,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了,只怪这张显家的太过急切,让大长公主心生疑惑。
万幸的是,此事自己没有插手,并且冬雨也早交待了夏云,倒不怕她攀咬。
二话不说,宋嬷嬷一撸袖子上前,把张显家的拖了出去。
大长公主这才携了旖景,去里屋避了众人说话。
“你个小机灵鬼儿,分明不信春暮会做出私相授受之事,为何起初还要装作糊涂?”大长公主笑问。
“祖母目光如炬。”旖景甜甜地拍了个马屁,方才说道:“我在门前儿,听见张显家的质问春暮,心里就很是疑惑,按理说她一个看门儿的下人,与春暮无怨无仇,本不该有什么坏心才是,因此就装了会子糊涂,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存心陷害。”
能从那婆子数句言辞,就发现蹊跷之处,挖了个陷井麻痹对手、请君入瓮,这个孙女儿,果真是敏锐,大长公主心头欣喜,嘴上却说:“你就不怕我也糊涂了,顺口答应下来。”
“孙女儿都能洞悉其中蹊跷,祖母又岂会事非不分?”旖景笑道。
宋嬷嬷心思狡诈,极擅伪装,可到底太过高估了她自己,她只以为春暮闹出这等丑事,大长公主心系旖景闺誉名声,不耐深究,大多会把春暮打发了事,却不想大长公主从一开始,就不信春暮会做出私相授受之事。
想到女子贴身之物,竟然能从深宅大院传到外人手里,这种事情,实在让大长公主震怒又后怕。
正如她刚才所说,若是有那龌龊之人,一意陷害五娘……
所以,这事从一开始,就不会往宋嬷嬷预料那般发展。
此时,眼见孙女儿满面讨巧的模样,大长公主忍不住叹了口气,爱怜地揉了一揉旖景的发顶:“那个夏云,你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留不得她,依府规处置便可。”旖景收了笑容:“更要狠狠警告绿卿苑里的丫鬟,若有再犯,不管是不是家生子,连着家人也当发落出府,卖给人牙子。”
这事的确不能姑息,看来旖景虽说重情,却也晓得轻重,大长公主更觉安慰:“如果换成别的府地,出了这等丫鬟,只怕并非发卖这般简单。”
虽说此时律法规定,主人不得故意杀奴,违者将处鞭刑,可实际上高门望族偶尔触犯这条律令,却也没人理会,再说,还有太多办法绕开“故意杀奴”,别的不说,大可将犯错的奴婢一顿好打,只要不让她当时断气,再往柴房一扔,任其生死,奴婢熬不过去咽了气,就称不上是“故意杀奴”了。
正因为如此,那位腊梅姑娘的姐姐死在宋嬷嬷手里,也不能让宋嬷嬷入罪。
可旖景不是宋嬷嬷,她对于夏云,还是没有那般狠心。
并且她也想到,夏云这般行事,必是得了宋嬷嬷的允诺,只待国公府将她发卖出去,便由宋嬷嬷想办法买她下来,送去宁海。不过眼下陷害春暮不得,看来夏云想做官家子的正妻是没戏了,最多也就是个妾室。
宋二那般不堪,夏云以后的日子实在堪忧。
她这般“如愿以偿”,祸福却实在难料,但旖景也不是菩萨心肠,最多也就再给她一个机会。
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