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一怔,顿时慌张起来。
事情可算是闹大了,虽然楚王府的人也算亲戚,可……眼下是夜里,这里还是妓坊,竟然遇到了世子!如果他把五娘的事儿说了出去……只消告诉一声太夫人,她们这些奴婢可就遭了殃。
旖景显然没有这层担忧,转身冲虞沨一福:“刚才多得沨哥哥扶了一把,否则,小女今日可得周身狼狈。”想到刚才莫名其妙地恼怒,并且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来,旖景面上一红,就再没勇气与虞沨对视。
三顺也被虞沨的身份吓了一跳,再不与灰渡打眼神官司了,见五娘尚且镇定,也极为上道地转身掩了厢门。
“五妹妹不必多礼。”虞沨侧身一避,若有似无地浅笑再次漫上了唇角。
却看向杜宇娘:“你们既然有话要谈,宜早不宜迟,这样的地方可不适合久留。”
杜宇娘这才走了过来,一双濛濛美目带笑打量,当见旖景不急不躁、不慌不乱,才挑了挑烟柳般的眉,这位娘子年纪小小,倒也镇定,看来那事委托给她,尚还有几分把握,只不知她一个闺阁千金,究竟要用什么来与自己谈交易?
伸手一扶旖景:“小娘子跟奴家去隔厢吧。”说完也不理会旁人,转身就走。
春暮似乎有些担忧,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跟着,当目送着旖景的身影消失在一扇小门里边,方才对虞沨一福:“奴婢不知世子爷身份,刚才多有怠慢……只今日之事,还望……”却有些难以启齿,这事实在有些严重,以她卑微的身份,是没有资格求楚王世子什么允诺的。
虞沨这次却稳稳受了一礼,只淡淡颔首:“姑娘放心,其中利害我自然明白,不会让五妹妹为难。”
春暮重重松了一口气。
虞沨便独自坐于几案旁,慢条斯理地将那壶热茶自斟自饮。灰渡站了一阵,实在忍不住,上前交待道:“世子,属下去看看外头的情形。”见主子微抬眼睑,似乎别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灰渡心虚地垂眸,半响,才听见淡淡两字:“去吧。”
灰渡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只扫了一眼花厅里的混乱,招手叫过两个暗卫,让他们牢牢看好这间包厢,自己却负手,佯装着看热闹的模样,踱步于某间包厢外,趁人不备,飞掠而入,打开后窗,一跃出去,借着窗框落足,双手往屋檐一搭,便腾身上瓦,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声息。
委实不是他多事,实在因为好奇。
自从世子嘱咐那两个任务——让暗察宋嬷嬷与李霁和,他就很有些疑惑,想不透彻世子何故关注起卫国公府的下人与幕僚,直到听说楚王欲往卫国公提亲,方才有些省悟,只以为世子是对苏氏大娘有情,不知怎么发现那府里两人甚是蹊跷,方才关注。可后来又听说世子拒绝了求娶苏氏大娘……
灰渡一时如坠五云雾里,虽提醒着自己切莫多事,到底疑惑难解。
今日看世子对苏氏五娘的情形……
难道是因为这位?可这小娘子虽说生得清秀,眉目婉约,这时却也还是个豆蔻少女,更遑论数年之前。
情形很诡异,灰渡好奇心暴涨,如果不“听”上一“听”,只怕会因此失眠几晚。
当身轻如燕的楚王府侍卫,像个矮脚壁虎一般地趴在阁楼瓦上时,底下包厢里边,旖景正半带好奇地默默打量——
这间屋子布置得极为雅致,六曲山水屏风,梨花木的案几,青瓷花樽里插着几枝玉莲,淡淡蕴绕的百合香,没有彩幡绕梁,也不见绮罗纱帐,一张乌木雕花床靠壁而设,那帐子竟是水墨染成,唯一的艳色,就是那盏朱纱灯,还有青铜九枝灯架上的红烛。
“即使是这样的地方,也总有些雅客的。”杜宇娘玉腕轻悬,斟出一碗碧汤,放在茶托里,移向旖景面前。
好敏锐地目光,竟然察觉了自己的心里讶异,旖景一边在心里赞叹,面上却也不尴尬:“你早知我的身份?”
“冉定郡主是大长公主的独女,并无姐妹,奴家见郡主待小娘子甚是亲近……郡主惯常独来独往,再说这样的地方,也不适合带闺中知己来嫌逛,于是早有猜测,小娘子只怕是郡主的家人。卫国公府几位小娘子,年龄在十二、三岁者不过三位,奴家早些年曾随旧主去过国公府,见过三娘子与四娘子,这时也还记得她们的模样,小娘子看上去却是陌生,自然是奴家不曾见过的五娘了。”杜宇娘一边说,一边给自己也斟了碗茶,当捧在手心,才抬眸看向旖景:“世子所言甚是,此地不宜久留,若五娘再无疑问,咱们就开门见山吧。”
倒是个爽快人,旖景心头暗忖,自然也不再客套:“小女知道姑娘原本是甄家四娘的丫鬟,也知你是何故沦落风尘。”
这话倒让杜宇娘略略一怔,秋波一闪,漾出一些趣味来:“前边半句奴家倒是认可,不过后头半句奴家却觉得未必。”
苏氏五娘果然是有备而来,就连冉定郡主都没关注过自己的身份,她却能废心查得,十二岁的少女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也算得上谨慎了。
旖景也是一笑:“我说的,自然是表面上的原因。”
杜宇娘烟眉一挑,笑意就更加地嫣然了。
“甄家姐姐我也认得,只知她性子直率,却不觉得她强横刁蛮,你愿是她的侍女,也侍候了她好些年,若说因为砸了一个梅瓶就遭此重罚,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因此我想,这里头应当还有隐情。”旖景抬眸,直视杜宇娘妩媚的眼睛:“我还知道姑娘的家人如今还在甄府,日子过得甚是艰难,我有意助他们一回,不敢保证大富大贵,却也能担保平安自由。”
原来,这就是她的筹码呀,杜宇娘摇了摇头,品了一口茶,抬眸之时已无笑颜,而是满面肃色:“想必五娘已经从郡主口里得知了五义盟的事,那么,你有何求?”
“我想要一枚星火铜徽。”旖景只觉得跟聪明人对话省事不少,但心里实在没什么把握。
果然便见杜宇娘摇了摇头:“奴家不过是五义盟的普通会众,手上又哪里有信物可四处舍人?此乃其一,还有其二,奴家家人是甄家的奴婢,她们的平安自由,纵使尊贵如卫国公府千金,也保全不得。”
旖景心中一沉,连带着眼睛里的光彩也黯了一黯,却自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放弃争取:“所谓事在人为,如果我能做到,还望姑娘能替我尽力。”
杜宇娘放下茶碗,想也不想就说:“信物唯有盟主手里掌管,奴家虽入盟两年,却不曾见过盟主,实在爱莫能助。”
果然不会那般容易,旖景一叹:“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也不敢难为姑娘,但退一步,如果我能做到让姑娘的家人平安自由,可否让姑娘为我做成两事?”
杜宇娘又是一怔,再度抬眸,看旖景的目光便更加不同。
这小姑娘心计倒深,看来她原本就有盘算,能得铜徽最好,若是不行还有退路,如此伶俐,那事情交给她办,就又有了几分胜算。
杜宇娘原本得知五娘要与她“交易”,心念一动,就浮起那样的想法,委实也没有把握,据她以为,一个豆蔻少女,又是勋贵千金,只怕生来就不知苦楚二字,纵使有几分聪明,却依然有限,于是起初就有心刁难,才提出要与她面谈,并选在这样的时间与地点,原本还以为这小姑娘会知难而退,哪承想她竟然想出办法来赴约。
是有些出人意料,难怪就连楚王世子待她也与旁人不同。
她认识的世子,行事总有目的,绝不是心软多事的人。
而这场谈话,虽然言辞不多,可这位小姑娘的表现也实在让她惊奇,倒觉得自己那番打算,未必不能一试。
“奴家的家人如何,全在甄四娘一念之间,五娘若是插手,只怕不过多久,他们就会没了性命。”却依然是油盐不进的一句。
果然,又如自己所料。
旖景却并不沮丧,微微一笑:“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甄氏四娘这般忌讳你,想来姑娘能留存一条性命,也甚为不易,为了让你缄口,甄四娘必不会放你的家人自由。不过,姑娘既然有心与小女交易,当然是有别的盘算,用得上小女的一臂之力。”
如果说杜宇娘刚才只是略微惊奇,当旖景说出这样一番话后,她无疑已经是大惊失色了,眼角眉梢已经习以为常的妩媚风情尽数收敛,直盯着旖景的目光,也越加地慎重起来,足足等了有数十息,方才一叹:“若非亲眼所见,奴家简直要以为五娘并非十二岁的少女了……奴家痴长几年,又自负见惯了人世险恶,比起五娘的敏锐尚有不及。”
心下已经笃定:“罢了,五娘先说所求那两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