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外,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口一口塘…”柔软富有韵味的女声缓缓唱出客家童谣,她说的并不是客家话,连曲调都不是原先的曲调。
她唱的是客家童谣,却是用的家乡方言,曲调也是随心哼出来的,但朦朦胧胧你仍能听到几个属于客家话的音调。
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凳子上,背对着门口而坐,怀里抱着一个刚哭完的女童,为了哄怀中的孩子,她单薄的身子轻弧度的前后晃动着,脑袋也歪着,像是想要去贴女童的脸,可到底是没有贴上,外头的日光泼散进来,为这个本就温馨的场面加持了一些暖意。
“…放条鲤嫲八尺长。鲤嫲背上承灯盏,鲤嫲肚里做学堂。做个学堂四四方,兜张凳子写文章。写的文章马又走,赶得马来天大光。”这个女人嘴唇微张,流出来的声音平缓又温柔,就像是小溪流水一般。
因为她外婆是客家人,所以她会这首客家童谣,外婆唱给她母亲听,母亲又唱给她听,她如今又唱给自己的女儿听。
只不过她母亲去世的早,而她又只在过年过节才会去外婆家,因此导致她不太会讲客家话,只学会了一点点,那一点点的客家话不足以让她用客家话原汁原味的唱完这首童谣。
但她爱跟自己的女儿唱这首童谣,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饱读诗书,做一个懂礼知礼的孩子,将来长大之后成为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
“心慧啊。”外头走廊里突然响起了声音,却不见人,应该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就像冰心《超人》中的程姥姥一样,“吾在煮晚饭,侬要带着月亮过来次不啦?”
女人惊了一下,连忙低头瞧怀中的孩子,生怕吵醒了自己的女儿,见自己女儿还在睡,她松了口气,有些困难的抱着孩子往床那边走去,虽然孩子已经十岁,但她骨架小,因为生病这几天也瘦了不少,她这才能抱得动。
她伸手怜爱的摸了摸孩子的脸,颔骨都有些咯人了,她的眼眶立马就红了,孩子不能再饿了,需要吃点肉补补才行。
随后女人快速起身往外面走去,对前面那位喊话的老人笑道:“王奶奶不用了,这些天总是在您家吃已经够劳烦的了。”
王奶奶择着手上的青菜,有些嗔怪的瞪了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子女都出去工作了,常年不在家的,就我和老头子两个在家,天天吃饭都食不知味的,连那米都不知道舀几两。”
她又把手上的青菜往前送了送:“就连这菜都不知道要炒多少才合适,添了你和月亮的碗筷,那可是正好了。”
严心慧有些难为情的抿了抿嘴角,明明这番话是为了让她心安理得的,可她却笑得有些牵强,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位老人的这番好意,她才更加无地自容,她从小读了那么多的书,要她如何再恬不知耻的去吃一个老人的饭。
“对了,今晚我买了一斤肉,月亮不是爱吃这个吗?”王奶奶以为自己说服了这个女人,“瞧瞧她那小身板,可得多吃点。”
严心慧恍然醒悟过来,连忙摇头:“不了王奶奶,今晚我们真不去您那里吃了,我待会就要出去买米买菜了。”
“欸那正好啊,别出去买了,就去我那里一起吃了。”王奶奶急忙劝阻。
严心慧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快步走回了自己房间里,去拿上那只精致的编织手提包后,又往外走,但刚走到门槛处,又停下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孩子,咬了咬牙,眼里的东西更坚定了一些,直接走了出去。
严月看着床上小小的自己,又抬眼看着严心慧离开的门口,然后也跟着出去了,一踏出房门就能看到每家每户都已经在准备晚饭了,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鬼魂是真的来到了十八年前。
她扫了眼这栋类似北京四合院的大楼,这是苏建年工厂的家属宿舍,一楼是所有人做饭用的厨房,二楼三楼就是住的地方,每家都按人头分配房间,而她们家在二楼,有两间房。
“心慧!”王奶奶见女人真要出去,赶紧放下手里的菜,起身去拦,“都说了不用去买,在我这里吃,我肉可都买好了的,怎么就不听劝呢?”
严心慧依旧还是拒绝,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随后就埋头快步走了,下楼了。
肉啊,1998年的肉可还是奢侈的东西呢,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严月叹了口气,她妈自然会难为情的拒绝掉。
记得那时候王奶奶见她们没饭吃,就喊她们去吃饭,严心慧本来是想拒绝了,但因为她们已经饿了两天了,严心慧是不得不低头去蹭饭吃。
严月望着那扇大门刚出去的身影,今晚就是她妈跳楼的日子,她虽然知道是因为绝望才跳楼的,可她并不知道严心慧白天还出去过,会不会和她的死有关系,她想着就想赶紧追上去,但她的行动快于她的想法。
她已经瞬移到了严心慧的身边。
严心慧一路走,穿着粗跟的皮鞋走了差不多半小时后,转身进了一个大院里,严月皱眉站在外面看了看,这是…她叔伯婶婶和奶奶住的地方。
“一点米都没了吗?”严心慧在和一个干瘪的中年女人说着话,那个中年女人是严月的婶婶,也就是苏建年的嫂子苏张氏。
苏张氏不耐烦的横了一眼:“没了。”
严心慧低着头,声音十分细小:“可嫂子你们家不是刚到打了新米吗?”
“我说没了就是没了,我家就那点米,还有三个儿子要养,日子过的够紧巴的了,哪里还能分出多余的米养你们。”苏张氏瞪了一眼,“就苏月一个女娃能吃得了多少,别人家的女娃都是当狗养,就你跟养个金贵小姐一样,送她读书就算了还给她买一些闲书看,这书读多了就是个傻子。”
严心慧紧紧咬住嘴唇,脸已经很红了:“孩子…不分男女,都应该平等接受教育和一切,良好的教育能让孩子长大后成为一个很优秀的…”
苏张氏没读过书,再加上她为苏家生了三个带把的,脸上光荣着,听到这番言论,直接喊停:“得了得了,你这种话天天跟三弟说,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把三弟都给说走了,你还真是活该。”
“赶紧回去看着你宝贝女儿吧,我要做晚饭了。”苏张氏埋汰完后就要走。
而严心慧已经被苏张氏前面那番话给戳的心犯痛,咬着口腔内壁的肉死死不肯松嘴,但在听到苏张氏后面那番话后,马上从自己的痛苦中抽身出来,几步上前去拉住苏张氏的手:“嫂子,听说二哥昨天得了很多奖金,那你前两年借…”
“借…我的那十几块钱能不能先还几块,我去买点米和菜回去。”在想到家中的孩子后,严心慧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但一张脸已经通红的了。
苏张氏直接甩了手:“什么钱,我说了,早就还给三弟了,你自己问他去。”
严心慧被推开,然后又咬牙上前抓住苏张氏的衣袖:“建年要是知道我借钱给你们,一定会和我吵架的,但建年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件事情,嫂子做人得有诚信。”
“三弟需要钱和那女人跑,哪还能告诉你了,赶紧放开!”苏张氏又甩了甩手,发现这次严心慧抓得很紧,她直接伸手狠狠推了一把。
严心慧一下就被推倒在地,手上被擦破了皮,眼眶也已经红了。
严月很想上去抱一抱,可她做不到,她的手直接穿过了女人的身体,女人还没有落下眼泪,她先流了眼泪。
“张氏!张氏!赶紧煮饭啊,心民那哥几个都快放学回家了。”突然一声尖利的声音从屋堂里跑了出来,“可要我宝贝孙子刚到家就吃上热乎饭。”
苏张氏立马笑着应:“这就去。”
“快去快去!”屋堂里出来的人对苏张氏挥了挥手,见苏张氏走了,才扭头去看摔倒在地上的人,满脸看到扫把星的表情,“你怎么还来了?”
严心慧撑着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妈,您给我点米吧,月亮得吃饭,她正在长身体呢。”
“吃饭?心民几个不用吃饭啊?”对面的人厌恶的说道,“就一个女娃饿死就饿死了,也不知道你这肚子是怎么回事,十年都生不出个带把的,怪不得我儿子要跟别的女人走。”
严月看过去,看到了一张如罗刹般邪恶的脸,这是她的奶奶苏黄氏,重男轻女的思想,而心民那几个是她的堂哥堂弟,她记得她们家之所以不住在这个大院里,就是因为她妈生了她这个女孩。
“妈…没给您生个孙子是我的错…”严心慧从来都不觉得男女有什么差别,也不觉得自己生了女孩有什么错,可她今天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低头,“但月亮好歹也是您的孙女,和您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也是建年的孩子,您不能放手不管吧?”
苏黄氏哼了声,丢了个冷脸:“建年跟和女人跑了,指不定会在外面给我生了个小孙子,到时候就是回来跟你离婚了,我惦记你女儿干什么,快走快走。”
说罢,就去拿起旁边那种扫马路的竹扫把,直接往女人的身上打去,看着就叫人心疼,严月也是心急如焚的看着,生怕那竹子划伤了严心慧。
“妈…”被打的严心慧却是站着稳稳当当,即使身上别打的很疼也不动,直到见苏黄氏是铁了心要赶她出去,她眼眶一热,泪珠子直坠了下来,嘴唇轻轻颤着,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最后严心慧被力大如牛的苏黄氏推搡出了大院,看到严心慧被自己推倒在地后,才拿着竹扫把进了大院里,再重重的关上了大门。
严心慧趴地哭了好一会后,才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去眼泪后,又低头掸去衣服上的灰尘,然后拿上地上的手提包,往回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