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真快。夏日里天黑那么快,多半是要下雨。果不其然,沈一弓在埋好一具尸首准备去埋另一具时,雷声骤然大作,大雨倾盆而下。他在泥泞中艰难地挥舞着铁锹,好不容将坑填好,回头望一眼苍茫荒芜的芦苇丛,一时间怔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他心里头懊悔的要命,一面骂着自己怎么就开不了枪。可一面又难免会想,那好歹是条人命!哪能说打死就打死呢?
沈一弓颓唐得一屁股坐在泥浆里。他心想自己不能走,一旦走了,这辈子都找不到机会给娘报仇。可现在该怎么办?
回去,找师父。不论如何也得找着他,求他别赶自己走。这么想着,他还是得先回霍宅。
沈一弓到底拉了那么久的黄包车,脚力非一般人能比,就算被扔在如此偏远的地方,脑子里活地图一动,便知道该怎么走。他到霍宅时,徐妈撑着伞过来给他开门,看见他这狼狈的样子长叹一口气,想来早收到霍左的叮嘱,不敢放他进门。
沈一弓淋着雨站在屋外:“徐妈,求求你了,就让我见师父一面吧!”
徐妈瞧着这孩子:“你师父叫你做的事你既然做不了,不如就这样走了吧,这趟浑水别再来蹚了。你蹚不过去的!”
“徐妈,这事我蹚不过去也得蹚!求求您了徐妈,您就让我见师父一面吧!”
老阿姨也是为难,回头看了眼宅中一众仆从,见暂且没人注意着这儿,忙低下头和霍左说:“你师父不在这儿。你若当真想求,就去四川中路的清苑小馆,找一个叫尤一曼的女人。跟她讲明白你身份,说清楚你意图。老老实实,千万别有半句假话。她帮不帮你,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徐妈算是给他指了条明路。沈一弓在雨里冲她深深鞠了一躬,顾不得天雨繁重,转身跑进细细密密的雨帘中。徐妈站在门边长叹着气,看他背影渐行渐远,瞧了眼自己手里的伞嘟哝了一句:“怎么就忘了把这伞给那孩子了。”
沈一弓认路,给个地名就能跑过去。他到清苑小馆前时刚想进去,却让守门的给拦下了。对方看他一身泥泞厌恶得很,叫叫嚷嚷地:“你哪儿来的野小子?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往里边闯?”
沈一弓是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他只知道霍左在这儿,他得找到尤一曼,让那女人为自己求情。
“我要找人!我找尤一曼!我叫沈一弓,是霍左的徒弟,有人告诉我说在这儿就能找着她!”
那俩守门的互看一眼,转过头来嫌弃道:“就你这么个破落小子也敢喊咱们老板娘的名字?还不快滚!”
四川中路这儿富贵人来往的地方,沈一弓满身泥泞带雨,冒在这些个太太先生里像是扔进金鲤鱼中的一条小泥鳅。左右都不该是他来的地方。
见说不通,沈一弓只能硬闯。虽不能杀人,可跟着霍左这半年,他功夫日进千里,一般人绝不是他对手。他手一抬,膝头一顶,那两个看门的根本挡他不住,不过三招就叫他给撂在了地上。一人大喊:“来人啊!有人来砸场子!”
沈一弓实在着急:“我真不是砸场子,我就想找尤一曼——你们老板娘!”
只见一群穿黑衣服的打手从楼上赶下来,把这沈一弓给团团围住。各个手里都拾了家伙,摆开架势,只等谁人一声令下,就对这愣头青动手。楼下武道场算是摆开了,沈一弓焦急得满头冒汗,误会是越结越大。却不想,二楼处传来年轻女子一声唤:“哎,先别打。”
几个打手抬头,沈一弓也跟着往上看去。见栏杆边站着个浅紫色旗袍的年轻女子,一头烫卷的中长发,化着淡妆,身子清瘦。
那姑娘望着沈一弓的脸,在楼上开口问他:“你说你叫什么?谁的弟子?”
沈一弓忙答:“我叫沈一弓!是霍左的弟子!”
姑娘打了个手势,叫这帮人先把这小子稳在这儿,她自己则往屋里去了,不多时出来,手轻轻一招。几个打手纷纷放下手里头的棍棒,让开条路好让沈一弓上楼。少年也不知这变化怎就来了,只顾着急急匆匆踩着楼梯上楼,到那姑娘跟前,连忙走上前道谢:“多谢这位姐姐了。若不是今天有姐姐相助,怕是不论如何都见不着老板娘了。”
“你这样在楼下大声嚷嚷还动手打人,老板娘可不会轻易饶你。”姑娘斜了他一眼,领他往尤一曼屋子那走。沈一弓闻言,低着头略愧怍:“我也不想这样。只求能见着老板娘,叫我师父能原谅了我,她要怎么罚我我都不怕。”
姑娘带他到门前,听他开口,挖苦一句:“口气倒挺大。”
接着便把门推开,与里面通报:“妈妈,那叫沈一弓的小子我给您带上来了。”
“带来了?”里屋传来声响。
姑娘往后退了半步,给沈一弓使了眼色叫他进去。少年走进屋,怯怯道:“是……尤老板吗?”
就见一道鲜红丰腴的影子从帘子后袅袅而来,携一阵浓郁的玫瑰花香。沈一弓抬头仔细看了来人面容,从未见过如此艳丽的女子,些许有点看呆了。
尤一曼晃了晃扇子,叫他:“沈一弓是吧?叫尤老板做什么?生分的很。你师父差不多喊我声姐姐,不如就跟着叫我姑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