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的钱我会给你。别的?你现在也要不起。”
“我没资格吗?”
“你有过吗?”
沈一弓眼中憋着一股气,他没再与霍左过分纠结这个问题,但也没有就这样离开,只是缓了缓,仿佛泄气似地平和关切道:“行吧。那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你从天津回来以后身上会带伤。”
“日本商人要跟我比武。比了,我赢了,他比我伤得更惨。听够了吗?可以走了吗?”
沈一弓扯了扯衣领,和他点头:“行。听够了,我也能走了。”
霍左给他让开身,抬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一弓走到门旁,再度停下脚步:“您的钱既然能给到我手里,五年之内,我把上海基础日用品市场里的日货也顶出去。”
霍左别开眼,随口敷衍道:“行,我等着。沈先生好大能耐,我拭目以待。”
沈一弓这儿终于拉开门要走了,临行前竟还停顿一下。霍左都面露不耐烦,将要发作,却听他道:“我走了。霍左,我会让你看得起的。”
本已经快到嘴边的挖苦就这样莫名又消散了。霍左看他走出后将门关上,那背影高大宽广,身上的肌肉与疤痕透出股成熟男人的气息。脚步声越来越远,书房里的男人长叹出一口气,将眼合上。
听他承认了。
可听他承认这些软弱又能如何呢?
这段关系如今走到哪里,接下来又将如何走下去?一句还不起戒不掉算得上什么深情?山盟海誓年少无知时听得也不少,可又有哪一段真有好结果的?下的好漂亮一盘棋,靠情情爱爱便想白拉一位帮手。这算盘打得既不要脸也够下流。
“男人做到这地步……”霍左整个人倒回椅子里,干涩的眼里早忘了少年时为情流泪是什么时候了。取了支烟点着,倒是白雾呛着了眼,呛出几滴眼泪,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骂了一句,“真没用。”
他这支烟还没抽完,徐妈过来敲门,说:“老爷,沈先生带小孩走啦。”
“就是要他带走的。”
“那您说的儿童房还布置吗!”
霍左看烟前落下的那一截灰,叹着气:“布置吧。谁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又会来住呢。”
徐妈得了回应就退下了。留老爷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也不知想什么。
沈一弓从霍左那儿回去后没两天就收到一个信封和一张支票。信上是霍左笔记,说皮箱已经交给不日前往苏联的人了。郭峰,几日前被人发现尸体飘在北河上,谁动的手目前还未可知。
沈一弓下意识揉了揉自己掌心的新刀痕,另瞄了眼支票。
小强正坐在餐厅桌边喝粥,沈一弓放下信,走去揉揉这孩子的头:“小强,叔叔明天带你去宁波怎么样。”
“我们去宁波做什么呀?”
“咱们去宁波看工厂造火柴。不只是火柴,还有雨衣、筷子、搪瓷杯。这段时间你可能得陪叔叔去很多地方咯!”
许志强很乖,闻言点了点头:“没关系!叔叔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这孩子如今算是就这样跟着沈一弓了。穆秋屏几天前搬离了这栋公寓,和电影剧组的化妆师一块合租在石库门前客房。她说自己接了本片子在拍,偶尔会来一两个电话,等档期忙碌起来后就一下少了讯息了。
沈一弓离开上海前又去了老棚区一趟,这次去主要是找当地几位大房东的,他把一份合同与改造协议书摆在几位老上海面前,几位互望一眼,说一句要考虑考虑,第二日便打电话来告诉他——
“你说的‘蓬莱市场’真的行得通吗?”
“行得通。”
那位负责人便拍板:“好!我们信你,老棚区都知道你沈一弓这几年做的事儿。现在既然你想让大家伙一起赚钱,那咱就帮你一块搞这个事!”
事情仿佛就这样一点点要做成了。场地、国货、商家。
剩下只差他将脑海中的商场蓝图一点点实现,并将霍左给他的这六万元用到实处就对了。
蛰伏三年,也看透所谓党派斗争的本质,沈一弓总隐隐约约觉着,也该到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六月底,上海火车站人声嘲哳中,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男孩的手坐上了前往宁波的火车。
汽笛轰鸣,白烟弥漫,飘上了白云蓝天,弥漫过外滩响起的大钟表盘。人来人往,沪上浮沉,多少人一股脑的扎进了大上海的灯红酒绿里,又有多少人为了钱为了利在这儿争得头破血流。
见过斗争,见过流血,沈一弓才意识到自己曾单独一人去做的事情有多幼稚而天真。他以为领导过工人革命就算是伟大,他以为那些挂着反抗一切标志的人就算是英勇。结果看来……原来大家都不过是普通人。
许若农先生那样的人,实属难得,看到更多的是为利益熏心背叛同志的人。
沈一弓坐在座位里,小强兴奋地看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他的掌心碰到口袋里那块带昂贵香水味的帕子,嘴唇一点点抿紧。
上海滩归根结底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想做更多事情,也只能爬到更高的位置。
霍左当年教他的,自己终究也还是得捡回来几分。
就像那个人,舍不了,忘不掉,心下永远按捺不住爬上他身旁的欲望。那一个雨夜之后沈一弓忽然又有什么地方想明白了。
如若这份欲望成为缠绕、折磨他的蛇,那不如就坦然面对。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一清二楚。
他只是自私又卑劣地利用一段情爱绑架两个人的人生,固执地走所认定的那条正确的路。他明白自己行为被称作什么,可试图爬上高位的欲望愈发强烈之后,这种近乎绑架的行为也成了眼下最有利的武器了。
火车离上海越来越远,穿过荒原与田野。那苍白的烟雾弥漫过天地之间,像一条着火的蛇顺着轨道急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