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从中午边就开始响雷,到这会儿雨还是没落下来。
窄小紧凑的石库门间贴着一张又一张军事委员会政训处印制的海报,线条粗犷,字体放大。分别写着“人人敌忾,步步设防,坚强壁垒,制敌死命”。
哭声杂着僧人做法事敲木鱼声一道传出来,烧透的纸钱灰烬漫在半空,从窄门至客厅放满了白花圈。主人家的遗孀带两个半大孩子抱着灰白头像跪坐在地,已哭到没有力气。
在来送葬的人群中,沈一弓只是这群人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穿着黑色西装,蓄起的络腮胡显然被细心修剪过了。他身边站着的人忍着通红的双眼和逝者与其家属深鞠一躬。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在一位旧友葬礼上留下名字。抱着相片的女人在沈一弓靠近时握住了他的双手,沈一弓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安慰她一下,可终究还是低着头,用力回握了一下。
而后他们走出小院,听天边又想起一道闷雷。他和身边的人一同朝巷子外走去,直到有一人开口打破沉默。
“这已经是今年第七场葬礼了。”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宋祁咬着牙关低声开口道,“公开的,第七场。而不公开的,又有多少人?”
“小宋,我们有死命令的,理论上我们不能公开谈论这件事,你……”
“所以还是要继续沉默吗?”宋祁看起来比几年前要瘦好多,他双颊明显干瘪下去,通红双眼中爬满了红血丝。在和沈一弓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望着对方。
“我们沉默很久了,31年他们抓人的时候我们沉默,他们把那五位作者统统活埋的时候我们沉默,32年一·二八事变之后我们沉默,《淞沪停战协定》签署以后我们继续沉默。34年他们在大街上枪杀我们同胞的时候沉默,35年他们闯进我们兄弟姐妹的家里,把他们未足月的小孩打死我们还在沉默!”
他浑身颤动,抬起的手直指沈一弓的面庞:“战争无处不在,我们的敌人像病毒一样渗透进来,可你还在说你老一套,沉默!沉默!沉默!”
沈一弓快步上前将他嘴捂住警惕朝四周看去,他搂紧宋祁的肩膀拖着他往前走同时低呵道:“你知道这附近有多少潜藏特务,这么大吼大叫你疯了?”
宋祁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他手推开,他脸上淌着泪,声音沙哑又绝望:“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继续像这样等死!”
“我们不是在坐以待毙,这些年来,国货运动、宣讲、演说、战斗!我们没有在等死!”
“可你却在害怕。”
“是你在害怕。我希望你理智一点,这一年来我们损失太多同志了,组织要求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宋祁仰起头来,冷笑着看着他的表情:“我何德何能让沈主任亲自保护我的安全?你们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沈一弓拉住了他肩膀,神情严肃慎重地和他道:“我们怎么会不信任你?你创作的这些剧作、,对我们组织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宣传。”
“你们只想让我做一个有口舌的懦夫,把我的心压回地底,让它停止发声,保持沉默。”宋祁甩开了他的手,他今天穿短袖衬衫配一条背带工装裤,这会儿手正好插在口袋里疾步朝巷口走去,试图把沈一弓甩下。沈一弓追了上去,他在巷口抓住宋祁的手臂将他拉入侧面的小路里。他抬起一双大手擦干了宋祁脸上的泪。他是这样一个脆弱又容易歇斯底里的男人,很多时候沈一弓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男人令他陌生。
他曾以为男人就必须是强硬、不屈,永远维持着战斗姿态,绝对不会被情绪干扰,一个坚不可摧的战士。但宋祁不是。共同工作这一年以来,沈一弓发现原来男人也有痛哭流涕的资格,男人也可以适当软弱。
但不该是现在。
沈一弓将自己额头紧靠在他额前,一遍遍用拇指摸过他的双颊,让他尽快冷静下来。宋祁紧闭着双眼,浑身颤抖,近乎失控。
“你不是任何人的口舌,小宋。嘘,冷静点听我说。我知道今年以来牺牲的同胞越来越多,前线战事也渐渐吃紧,但你要撑住,上海到处都有表演你创作的剧本,全中国的学生都朗读着你写作的课文,你说的‘要坚持下去,和帝国主义抗争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都在听,我们的同胞们都读到这句话了。”
“太久了,沈一弓……这种痛苦太久了……这种丧国耻辱和眼睁睁看着同事死在内斗的枪口下。”宋祁眼睛根本不敢睁开,他怕睁开看见的仍然是这样一个让他失望的世界,“你为什么能那么冷酷……你为什么可以撑着。今天老汪的葬礼,你怎么能做到一滴泪都不流?他太太和孩子甚至都不知道老汪做了什么,他们只以为他就是出了一个普通车祸。可你知道不是,真相不是这样,你知道!”
宋祁的身体在缺失力气朝下倒去前,沈一弓伸手将他抱紧拥入怀里,他安抚着轻拍在男人后背,告诉他:“我们会记住老汪是为什么而牺牲的。他的太太与孩子总有一天也会知道这一点的。不过不是现在。”
沈一弓等待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恢复正常,他从口袋里拿出帕子递给他擦拭去眼泪。待宋祁抽了抽鼻子,终于能好好站在那时,他揽过了他的肩膀,与他开口道:“好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