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大明,东方出现一片喜人的红,太阳从这片红中露脸。长信宫内殿里,躺在榻上的吕后早已醒来,却一动未动继续躺着;刘邦一只手搭在吕后腹间搂着她,一腿搭在吕后腿上,打着雷人的呼噜沉睡着。殿里寂静,吕后见刘邦睡得如此沉,睡得如此香,便看着他那睡觉的样子笑了。再细看他时,双鬓已有斑白,面容看上去竟有些沧桑,眉头上半深不浅的一道道的皱纹便是岁月在他脸上雕刻的痕迹。吕后伸手轻轻抚摸着他额头上的皱纹纹理,感受着他的沧桑,好久没有这样温馨,便沉醉的笑起来,仿佛这个时刻刘邦只属于她一个人,仿佛刘邦又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吕后轻轻将刘邦搭在自己腹间的手拿开,又轻轻将他的腿移在榻上,刘邦睡意朦胧中嘟哝一句听不懂的话便一个转身继续睡去。吕后稍恐的吐了吐舌头,生怕将他吵醒,看他又是将胳膊和腿晾在外边,吕后便把被子为刘邦往上拽了拽,给他盖好后便下床去了。径直来到窗户边,双手撑开窗户,用一个棍子支起来,把头往外边伸着,脖子前倾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双目紧闭享受着此时的安宁,猛一睁眼,阳光照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忙用手遮着双目透着缝隙看外面,外面清新的一切尽收眼底。
“秋高气爽,天不错。”吕后面露笑意赞叹一声,由于天近初冬,即使空气很好,吕后也只能将窗子放下,重又回到梳妆台前坐好,拿起一把木梳子整理头发,看着自己的一头黑丝在手中如瀑布划过,细软柔亮。
“咚咚咚——”,外面有人轻叩屋门。吕后放下手中的木梳子,朝着门外问道:“戴青么?”外边传来一声悦耳的回答:“是,娘娘,热水已备好,早膳也已备好。”
“热水端来。”吕后起身,开门接过戴青手中的水,吩咐戴青:“陛下未醒,吩咐厨丞一会儿把早膳热了,半刻钟后再来。”“喏。”戴青退了出去。
吕后将水放在架子上,然后走到床榻边儿,看着刘邦如同孩子的睡样,吕后不忍心叫醒他,想要叫他再睡一会儿,自己只静静坐在边上托着腮帮子静静的看着他,半晌皆如此,睡在榻上的刘邦翻了个身,将脸别过里边去,吕后看他的孩子模样忍不住笑了笑,看不到他的脸便才轻轻对着他的背影叫了叫:“陛下,陛下——”
刘邦动了动身子,沉闷的‘嗯?’的应一声,稍迟一会儿便回过身来,被子被他蹬的有些皱,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随之打了个哈欠,伸出双手伸个懒腰,看到吕后倚在床前微笑的看着他,刘邦先愣一下便也笑了,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拉着吕后的手问道:“怎么起得如此早,今天朕又不上朝。”
吕后双手被他紧握,甚是感到温暖幸福,微笑亲昵道:“已近巳时,陛下难道不怕宫人们笑话您嗜睡么?”刘邦哈哈大笑道:“她们便笑话去,嗜睡怎么了?嗜酒喜色才遭人笑话嘞。来,坐朕身边来。”刘邦放开吕后的手,从被子里撑起半截身,半卧着。吕后拿了两个枕垫给他靠着,让他有了个舒服的位子,吕后依旧如往常一样细心伺候他,不嫌累不嫌苦,刘邦拉吕后坐下来。刘邦止住笑容,看着曾经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下过大狱,为他做过两年人质的妻子,昨夜还是不顾一切冒着惹怒自己的危险把自己往她的宫里拉,现在却是一副任劳任怨的柔怜面庞出现在自己面前,给自己端洗脸水,给自己垫垫子,刘邦兀然想到她这几年的苦楚,而这一切他自己未看到。刘邦忽然觉得真是冷落了嫡妻,没常来长信宫,细看妻子时,发现她也老了,摸着她的双手再也不是细滑·嫩皮,额角也有几道细微的皱纹,不变的是她一如往昔的对自己好。刘邦‘唉——’的一声喟然一叹,为吕后捋了捋乌黑发亮的秀发,怅然道:“朕老了,你也老了。这几年朕少来看你,怨朕么?”
吕后眼眶一阵红,嘴角稍有些抽动,与刘邦歉疚期盼的眼神交叉开,低头默然无言。刘邦默然了,一手拽了拽被子,似有歉疚的沉问,“嫁给朕,一定祸大于福吧?”
吕后听到刘邦史无前兆的这样说,愣在原地诧异半晌。看着面前这个成熟而又沧桑的男子脸庞,要怎样回答他?要是感觉幸福,吕后哪会半夜去别宫将他用计诳回?若是不幸福,自己心中却的确还有他。吕后一时语塞,与刘邦混浊的眸子迎视而对,良久她反过手来拉着刘邦的手,淡淡道,“妾有闻:祸福无门,惟人自招,祸有其因,福有其源。陛下对臣妾好,那自是臣妾的福祉,陛下如对臣妾不好,那也自是臣妾的祸源。福祸相依,福尽则祸至,祸尽则福至,一切都有定律,不可强求。福祸需用一生去感受,人生还未真正走到尽头,妾又怎能轻易下定论?如果陛下爱听好言,妾只能说嫁给陛下,是福。而对于盈儿,陛下确实应该更加关心一点才是。”
吕后的肺腑之言竟让刘邦觉得在理,频频点头:“皇后总是这么有原则,不愧为女中豪杰,若朕问其他姬妾,她们定说嫁与朕是福,而你让朕自己琢磨了。太子那里,朕也会关照的。”
“谢陛下。”吕后想起还有热水放在一边,便恍然道,“说着这些,热水已凉,妾叫戴青再去弄些热水过来。”吕后动身欲叫戴青,被刘邦拉住了手腕笑道:“就凉水洗,朕不是那种娇嫩的帝王。”刘邦笑着便掀起被子下榻穿靴子。
“昨夜的事,陛下怪臣妾莽撞么?”吕后将地上的靴子递给他试探性的问。刘邦拿靴子的手立时停住,微微一愣便穿好靴子起身去了盆架边儿,拿了巾布洗脸,边洗边说,“过去了的事,不提嘞,夫妻哪有不吵的,吵吵增进感情。”刘邦甩了甩两手上的水,拧干巾布擦干脸,对着吕后笑了笑,吕后表情尴尬的随之一笑。
巳正,吕后陪着刘邦吃了顿已经快要中午的早膳,吕后说中午一定吃不下别的东西,刘邦也笑称晚上的也不想吃了。之后二人便没什么共同话语,吕后挑了话题说是近日学了一首歌曲,想为刘邦弹奏,刘邦点头允许绕席而坐。吕后跪坐席子上闲情雅致的鼓起了瑟,隽雅悠长的瑟瑟之声,刘邦也觉得好听便跟着拍手唱和几句,长信宫里才又闻得几声欢悦的笑语。唱和着,刘邦面容又现担忧,想起了戚夫人还在生病,心中颇为挂念,昨晚走得匆匆,不知现在她的身体是否好些。刘邦立即停止和唱声,起身往殿外急急而去,吕后瞧他一脸忧愁,也停止鼓瑟,紧紧跟随他出殿。出门刚下长信宫台阶,便见远处跑来一个谒者,气喘吁吁的,谒者看到了刘邦便远远朝其行拱手礼,紧跟着便道,“启禀皇上,萧丞相在前殿求见。”
一听萧何来了前殿,刘邦顿时拉下脸来,拂袖而立不高兴道,“老萧头不休矣,重阳准假三日,他还不乐意嘞?”刘邦原本打算去戚夫人那里,不巧,萧何半路杀出来,顿时感到扫兴不已。吕后跟在刘邦身后,觉察刘邦无见萧何之意,却想到他定急着去戚姬那里,便冲到刘邦面前慨然跪劝:“陛下,萧丞相为股肱之臣,今日前来,必有要事,何不去见一见萧丞相?戚姬妹妹稍后也能去看。”
刘邦尴尬的挠了挠额角,扶起吕后,心中碎念萧何应该并无大事启奏,原本十分不想去,不料叫吕后说的如此难堪,好像自己宁愿舍弃见大臣而去见女人,面子上下不来。刘邦原地踯躅些时候,索性不去鱼藻宫,便吩咐吕后陪他去前殿瞧个究竟。来到前殿,萧何双手紧握垂于腹间,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站在中庭等候,萧何与刘邦年岁相当,却较为成熟稳重厚道而自持。刘邦和吕后从殿外而入,不等萧何回身便急问萧何何事,萧何回身见到皇上和皇后立刻躬身拱手行大礼:“微臣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刘邦挥手道:“客气客气嘞,朕不是重阳准假么?你怎么进宫嘞,何事何事?说说说。”刘邦扶起萧何,径直走向几案边坐下,一手撑头,一手伸出小指抠了抠牙,想是用膳的时候食物进到牙缝儿里,闲散悠然的听萧何呈禀。萧何卓然拱手:“皇上,十月初便要置酒未央,未央宫乃微臣主建,此建筑关乎我大汉体面、大汉社稷,臣思考再三,不敢有所怠慢,想请皇上再次查看未央宫,点出臣的不足所在,到时封国之王和各位列侯来朝,便会对我朝心悦臣服,不会找到有失大汉威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