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清早,诸臣方在滔滔禀奏各郡县春种的农事,刘邦只若颓唐似的支着脑袋闷声‘嗯’着算是批准,一早上竟也没有几个反对的事情,诸位臣工一早上除了听到皇帝不喜不怒的若干‘嗯’字便再无其他,诸位臣工见榻上的皇帝思绪若直入云霄似的丝毫不在朝事上,皆一脸莫名,最后萧何竟也目视其他臣工停止奏报。数百文武先是彼此互视一眼直盯盯瞧着榻上发愣长叹的皇帝便再也没了声音,皆低头候着皇帝‘醒’来的命令。萧何目视陈平一眼,陈平只纯粹的摇摇头便也悠闲的低了头。萧何原地沉思良久便锋芒出班对着刘邦拱手一揖,“陛下是否龙体违和?不若请太医细瞧。”
“罢了。”刘邦整整衣衫便霍然起身向着萧何撩了一句话,“朝事大小暂且出自丞相,无有大事莫来吵我。”说罢便宽袍深袖一甩,不疾不徐不愠不喜的去了宣室殿。
刘邦于宣室殿席间独坐半个时辰竟无一动,西斜日光的光辉照在苍老忧怅的面容上,一双老眼里并无半丝生机,反倒是空洞而深邃的折射出一股幽幽的愁思,那愁思使他眉心处多挤出三条深深的褶皱。忆起日前与吕后在上林苑见面时,吕后表面竟无一丝怨容,待戚姬四人上前行礼时,刘邦特意注视了吕后对戚姬的态度,吕后明花般的笑容里暗藏杀意和妒怒,当时刘邦虽保持了一贯的笑意却早已窥得吕后之心,当即便心下大怔,有一股强烈的担忧。又忆起前时如意因打碎罐子而被吕后发泄的扇一巴掌,吕后对戚姬和如意的不满态度越来越使刘邦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刘邦深知吕后秉性刚毅如男子,尤其在楚营磨练性格,愈发杀伐决断爱憎分明,一想到此刘邦便直感胸闷难忍。“呼——”忽而刘邦长呼一口气望向院内慷慨而歌,“鸠兮鸠兮,能哺鹊雏?鸠兮鸠兮,无食别雏;鸠兮鸠兮,分其一处……”歌声虽高而藏悲,虽亮而见忧。唱罢,刘邦一双老眼更加混浊。此诗鸠指布谷,刘邦念此诗意是布谷不能容下喜鹊及其幼雏,寓意吕后不能容下戚姬母子,深为其担忧。唱罢,殿内宫女宦官无不低头跟随皇帝忧怅。
在一旁静侍的符玺御史赵尧无不将皇帝一言一语以及深忧长叹看在眼里,虽暂先无一言献给皇帝却早已在腹内暗暗筹划。赵尧深知刘邦心思,其跟随刘邦多年且为掌管刘邦各个玺印的近侍,晓得皇帝许多心事,每遇到皇帝为难事发愁哀叹时,赵尧多少会察言观色的替刘邦出些主意,前时在洛阳召集附近郡县的名流,私下里将皇帝心思启发给他们,才不断有人为赵王说话。赵尧职位在御史大夫周昌之下,周昌素轻视赵尧不过自己的一个辖下小吏,赵尧素知周昌虽耿直严肃却无筹谋,其人如一池浅水一眼见底,赵尧自认自己若九曲长江弯弯绕绕,赵尧又素来不喜欢周昌的严肃管辖,且御史一职位于三公之一,主监察全国官吏,可谓全国官吏生死皆在一人之手,着实是个肥职。赵尧于腹内细细周划一番便目视两旁侍奉的宫女宦官下去,独有自己与皇帝。赵尧再次谨慎的环视一圈殿内确定无人便趋步刘邦面前对其拱手一揖,冒胆子谨慎问道,“陛下之忧是为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吕后有嫌隙耶?是为陛下百年之后而赵王与戚夫人皆不能自全耶?”
刘邦一听赵尧之言立即正坐细细目视赵尧一番,知其为符玺御史却不晓得他有察言观色之技且猜透了自己内心,再想到洛阳时候赵尧竭力为自己和赵王做的事,刘邦颇感惊奇,心内忽觉从前忽略了此人。刘邦于席上微怔半晌便失意而惆怅点头,“然也,朕确是为此深忧,奈何无有解决之法。”赵尧心下一喜便立即找准时机再前一步,拱手道,“仆有一计,不知可否。”刘邦忽听此言,脸上未来得及喜悦便目视赵尧催促道,“快讲快讲。”刘邦招手他坐在自己对面的席子上,赵尧谢过一番便恭敬的坐于刘邦对面的席上,刘邦前倾身子一副急切之样。赵尧道,“陛下宜派地位尊贵而且能力强的人为赵王相,此人需得为吕后、太子及群臣所敬惮乃可。”刘邦沉默一番又点头道,“然也,朕私下里认为该如此,朝中谁可任?”赵尧一拱手若禀奏朝事一样郑重道,“御史大夫周昌者,其人坚韧耿直,自吕后、太子及群臣皆素来敬惮其,非周公不能任。”刘邦默然良久而蹙眉思之,将周昌其人在心内细细审核一遍,周昌几次让自己下不来台,刘邦自己也一二分忌惮周昌,如此便觉赵王相果真非周昌不可,便大喜,“卿言大善。”
一日后,刘邦召来周昌之后却久久不语。周昌倒是等得着急,且见皇帝立在铜鹤旁时时大叹而对自己并无一言,周昌不晓得刘邦意欲何为却等的时间过长,便趋步至刘邦身后拱手道,“不知陛下召臣何事?”“唉——”刘邦大叹一口气,回身目视周昌且一把抓着周昌的左手正色道,“朕有一事欲要烦劳周公,周公无论如何也要应下。”周昌一脸莫名之状,忙问,“陛下何事嘱臣?”“朕欲让周公为赵王相,如此朕便无忧矣。”周昌闻听此言却一下子愣在原地,忽而又跪地对刘邦泣道,“臣究竟所犯何事竟致陛下厌恶抛弃?昔日陛下初起兵,臣便追随陛下不离左右,奈何陛下于中道而将臣弃于诸侯国?”周昌竟若女子哭泣起来。刘邦身为大男子,眼中却也有了红光,想那周昌周苛兄弟俩自他刘邦初起兵时就追随他左右,周苛甚至为他守城而死,为减轻心中愧疚,刘邦便提拔周昌代替兄周苛做御史大夫。刘邦红着眼扶起了耿直的周昌,抚其背,言而有愧的述出自己作此安排的缘由,“周公耿直中正,并无错行。为赵王相一事,朕知其为左迁,奈何朕私忧小儿赵王,周公必定晓得戚、吕之嫌,近来朕常愧于皇后行事,必定惹下皇后怒迁戚姬之为,若朕百年后,戚姬与小儿如意不能自全,九泉之下吾不安矣。念及朝中诸臣无人比及周公,愿周公勉为其难吧。”话音刚落,刘邦便退后一步给周昌深深一躬,吓得周昌来不及应声便上前赶紧扶起了刘邦,刘邦一双风残老手附在周昌手上深深按着,顿时君臣四目相对便是泪流纵横,周昌更是猫弯了腰低了头,自感心内剧烈疼痛似的。
“臣定保赵王周全,陛下可放心。”老泪纵横的周昌又对刘邦深深一躬拱手便受命。刘邦强笑扶起周昌且在其胸膛处轻轻三锤以作君臣之嘱托。忽而周昌眼前一亮,原先的泣容早已换为急切的郑重问道,“臣自会往赵国,赵王也随臣去不?”刘邦一愣便笑了,“自然随卿往赵。”周昌并未感到心下轻松却更加的疑惑起来,问道刘邦,“陛下……让赵王往赵,臣可理解为陛下不行废黜太子不?”刘邦哑然不言,眼神躲闪了些便移步中庭,好久才笑道,“关中无赵王,朕为谁废黜太子?遣卿往赵自是以防朕百年之后赵王的安危。”周昌听后大喜,自感太子得保即国本安稳,又为皇帝保护了赵王,减弱了戚、吕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