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身体日日渐差,戚夫人且侍奉且涕泣,朝政皆由吕后出。一日,阴霾无晴,大长秋戴青忽然急急入殿,向吕后禀报王廷尉求见,因陈豨和韩王信等人降将已押解至京,廷尉府狱中有一降将说有急事欲见皇帝,王廷尉问其何事,降将只喊不答,王廷尉正不知如何禀奏,请吕后定夺。吕后略一思忖便让王廷尉先将此人全身绑缚而后带上殿。吕后问此降将何事欲见皇帝,降将自咐吕后是皇帝的左右手,便不再遮掩,将燕王绾在陈豨叛乱时曾派范齐到陈豨处所互通情报的事一字不落说给吕后听,吕后大惊,详问降将关于卢绾和陈豨之间的秘事,降将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吕后。吕后大为惊愕,不敢自做主张,将此人交由刘邦发落。刘邦方在鱼藻宫歇息,戚夫人侍奉在侧,刘邦见吕后身后跟着一个全身被缚的狼狈男子弓腰进来,刘邦颇为好奇便问吕后,“背后何人?何事而来?”
吕后微微一欠身,便径直过去刘邦榻边,在其耳畔密语几句,却见刘邦当即睁圆老眼,从榻上惊奇,一副吃惊之样盯着吕后良久。刘邦一双疲惫的老眼早已尽是一丝惊慌失措和不安,随即转为不信的眼神看着吕后,“恐奸计。卢绾与我同年同月同日而生,我俩世家好友,朕自问无处对不住他。”刘邦眼光不定,沉吟一句,“谁反我,他绝不会叛我。”语气不甚坚决,反倒无甚底气。走至这一步,刘邦不知道像卢绾这样的朋友会不会叛他,毕竟往年叛他的人太多,最近才刚平定黥布,刘邦捂着微痛的箭伤,不太愿意相信卢绾叛他。戚夫人忙给他轻轻抚着胸口,细听之。
“陛下且听此人详诉,之后定夺。”吕后道。降将立即跪地,先道自己名姓和在陈豨军中职称,便说起陈豨当年叛乱时的诸多秘事。当初,上党太守任敖守城拒敌;曹参与郭蒙攻张春;周勃翻阅太行山过代地平叛;樊哙打襄国;刘邦正率兵攻东垣,不下;燕王卢绾率兵攻代地北部。陈豨军被十面埋伏,王黄见势往匈奴请救兵。卢绾也命张胜出使匈奴,欲告匈奴莫助陈豨逆贼。原燕王臧荼叛乱兵败被杀,其子臧衍逃入匈奴,至此无一不刻在单于及其诸臣面前诋毁汉朝的不是,希望借力打击汉朝,以报父仇。见张胜至,臧衍大喜,自认为此人只在乎自利,胸中毫无国家大道。臧衍入见张胜,道,“君被燕国倚重,皆因您掌匈奴事,燕所以长存,皆因诸侯不断反叛,战争连年。今君欲为燕国立功而灭陈豨,殊不知陈豨亡后,祸至燕,公等贤能之人俱为俘虏。”张胜眼神不坚,略似动摇,自咐燕国也曾与匈奴多次发生兵戈,皆因自己掌匈奴事,双方战事得解,燕王绾也因此倚重自己;若真如臧衍所说,陈豨之后便祸至燕国,自己或者丧命,张胜无话可说,目视臧衍继续说下去,张胜态度明显动摇。臧衍心下大喜,面不改色道,“君何不叫燕缓攻陈豨而与匈奴交好?战事缓,则卢绾长任燕王,君自被倚重;若汉室急变,也可据此保国。”张胜心中思忖一番,自认臧衍所说有理,当即暗暗对臧衍表态,叫其私下劝匈奴进攻燕国,燕王自会收兵保国,臧衍然其言。
初,卢绾见张胜入胡而久不归燕,心下大疑张胜阴媾匈奴,意欲一起反叛,便上书皇帝,请求处斩张胜全家,皇帝尚未回复燕王时,张胜却从匈奴回燕。见全家老小已被收入狱中,张胜立即进宫打探,才知燕王因自己久留匈奴而心疑背叛燕国。张胜立即觐见燕王,向其陈述自己为何久留不归的缘由,将臧衍说的话变成自己的话,且主要突出燕国的重要性,一并说给卢绾听。卢绾深然其言,思忖异姓王只有自己与长沙王吴臣尚存,皇帝连年出征,因而无暇北顾,卢绾甚至疑心皇帝是否真会腾出时间剪除燕国。卢绾尚未定夺时,皇帝已遣回燕国使者,令卢绾即刻斩杀叛贼张胜全家,将张胜人头送至邯郸。卢绾心下一横,意欲瞒天过海,令狱卒找一些重罪而被判死刑的犯人代替张胜全家,另找一个与张胜相貌相似之重罪犯人杀之,叫人将‘张胜’头颅送至邯郸,刘邦令挂之城头永久曝晒。卢绾命张胜继续久住匈奴,进行间谍之事;令命范齐至陈豨处互通消息,欲让陈豨搅得战争连年。
降将对刘邦道,“燕王当初让范齐至陈豨处所互通消息,商议搅动战争之事。仆话不假,陈豨军中无人不晓。”
刘邦沉默良久。吕后话锋坚定道,“天下汹汹,人心叵测,各自为私。父子兄弟尚有不容而杀戮之事,况卢绾一个外人,怎可保证他永无二心?异姓王韩信、彭越、黥布已死,卢绾必然心疑陛下移兵燕国,遂阴媾陈豨而备后路,有何不可?”刘邦依然沉默。吕后劝道,“事实已俱,愿陛下图之。”刘邦深呼一口气,只是默然。吕后依刘邦而坐,戚夫人站起,吕后耐心劝道,“韩信、陈豨、黥布之事,无一不是告密而发,想必此次卢绾之事成真。”吕后见刘邦只是蹙眉沉默,晓得刘邦所思之事,语气缓和道,“卢绾是您朋友、兄弟,我也不愿相信他叛您。只是汉室社稷立之不易,躯体有患,势必除之。陛下不若暗查之,以验其心是否藏二。”
刘邦腹内筹划再三,便依吕后之言,当日便命使者入燕召卢绾,卢绾派内史三问使者何事需要燕王亲自进京,使者只称不知。卢绾深感陈豨之言有理,只怕刘邦将他诱入长安便或囚禁或暗杀,只是使者在燕,不好回绝。卢绾急的抓耳挠腮,于殿内踱步,忽而眼睛一亮,让内史告知长安使者,称燕王患病日久,恐不能进京。使者心下踯躅,内史便请使者入宫觐见病榻上的燕王,使者见燕王卢绾两眼发黑,双唇惨白,形容枯槁而不若京中皇帝的身子,便猜得燕王不日便要死去,使者这才相信燕王患病,遂不敢久留,当夜骑马回京禀报吕后。吕后当即猜疑卢绾二心若现,怎奈刘邦日渐病重,今日更是昏睡不止,吕后亦不敢擅作主张,将此事问计于重病中的刘邦,刘邦喉间囫囵着听不清的话。吕后直接说道,“卢绾微时与审食其要好,何不派审食其与御史大夫赵尧前去迎接卢绾入京。”刘邦点头,然其言。吕后起身,怒视侍奉刘邦的戚夫人,责备道,“皇帝若有差池,拿你是问!”戚夫人大惊而跪大拜曰,“臣妾好好侍奉陛下。”吕后冷哼一声,出门便走。吕后召审食其与赵尧来见,俱说燕王欲反之事,让他二人到燕国迎接卢绾,且查卢绾部下。
审食其与赵尧到燕国,住驿馆,尚未进宫而先于市井中询问燕王及其官署之事,所得一些闲言碎语。早有人报卢绾,卢绾大惊,深知皇帝果真派人来查他,遂命士卒紧闭王宫大门,对一切上拜者皆称燕王患病,不能见人。审食其与赵尧拿出麾杖符节交予士卒,燕国士卒只称燕王患病,不能见客。审食其与赵尧无可奈何,只在燕国待不到十日便有心回京。燕王绾整日于宫中惆怅流泪,饮闷酒消愁,御史大夫施等平日被卢绾所宠信之臣皆在旁相陪,安慰卢绾千万保重身体。卢绾提酒闷闷说道,“难啊。非刘而王者,唯我与长沙。前春,淮阴侯被杀,夏天,彭越被杀,此皆吕后所谋。今,皇帝重病在身,朝政皆由吕后出,吕后一女子,却常欲以它事诛杀功臣和异姓诸侯,永保他儿子的江山无障碍。虽我与陛下六十二年友谊,我却知道今夕情谊破裂。”卢绾所言,诸臣无不动容泣下,卢绾叫诸大臣能逃则逃,自己也要做准备了。于是,朝中一些重臣纷纷携家小离燕而逃。当日卢绾一番话或有泄露者,传入审食其和赵尧的耳中,他二人自感卢绾颇有怨言,更验证其有反心。二人马上归京,向吕后禀报此事,吕后目露杀机,沉吟一句,“此卢绾怨我,更不能留。”吕后以此事告知刘邦,刘邦大怒,却未下决心加诛。吕后令太医治刘邦,虽有好转却不撑数月。这日,吕后方与刘邦商议燕国之事,又有一些投降的匈奴人求见他们,说张胜并未死,就在匈奴住着,是燕王派到匈奴的使者,意欲使匈奴不断骚扰燕代边界,以保燕国的长期存在。刘邦大怒,一把推掉案子上的汤药碗。吕后已知结果,遂不言。当夜,刘邦召见樊哙,让其领兵出征燕国,活捉燕王绾。次日,刘邦下诏:燕王绾与吾有故,爱之如子,闻与陈豨有谋,吾以为无有,故使人迎绾。绾称疾不来,谋反明矣。燕吏民非有罪也,赐其吏六百石以上爵各一级。与卢绾居,去来归者,赦之,加爵亦一级。择选有能者为燕王。这日,樊哙领兵出征,雄赳赳北上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