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恐惧,和她梦见的墓地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
草儿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这些有关生死的事情。
村子里办丧事时,她总是不敢单独走过村里停放过世老人的大厅。
她不能理解,小伙伴们怎么会有人敢在坟头撒尿,在丧事时跑去看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故去的人。她不敢。
曾经,她在跟着奶奶种菜回家的路上,看见过路边黄土大坑里露出来的一节半节的灰白的骨头。她心里强自镇定,紧紧地跟在奶奶身后,再回头看那大坑一眼,什么也没有,便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可是,她还是不住地害怕。
草儿毕竟是个不懂人世沧桑的孩童,对生死其实是无知的。这种无知,有时候会令她变成无意识的残忍。奶奶从洗衣时的河渠里抓住了不小心游进水桶的五彩的小鱼,带回来给草儿当宠物养。草儿不懂料理,也不懂玩过之后放生,便生生地被她养死,她不自己去倒掉处理,也不多看那条死了的鱼一眼,一切交由奶奶处理,心里并没有什么恐惧和留恋,更没什么感伤。她也曾将小叔叔在晒谷场里抓来的贪吃的小麻雀玩弄致死,便让小叔叔去处理了,她的确不是很感碰身体僵硬了的小麻雀,但心里也并未见得有感伤和恐惧。
因此,她恐惧的死亡,实际上是恐惧自己生命或者生活中对自己爱的失去后的未知,是恐惧死亡发生之后的未知,这种死亡的气息,令她很敏感,似乎还有一些熟悉,所以,她如此地怕死,这种恐惧,似乎超过了她的年龄。
但她面对小动物的死亡的毫不在意,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残忍,而是一种无知者无畏的勇敢,这种无知掩藏了她心底里天然的善良。
正因为对失去的恐惧,她意识到身边的人总会有一天也走向死亡,年龄大的会先离开,她最爱的奶奶,便是在朝着衰老走,她隐隐约约地担心失去奶奶,没有奶奶的爱,她活不下来。
除此之外,草儿对父亲云新,则是另一种对强势威权的畏惧。只要父亲在家,她便不敢说笑,甚至不敢乱走动,父亲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不敢违逆,甚至,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连叫一声“爸爸”都不敢,也由此,她还从未叫过她的父亲云新一声“爸爸”。
六岁的时候,草儿的上学成了家里的一件大事。按照7岁上一年级的规定,草儿可以等到来年九月再上一年级,但那会草儿就7岁半了,可是草儿父亲召开家庭会议,认为女儿可以六岁半上一年级,但这样就上不了学前班。
于是,草儿父亲便开始管教女儿的读书写字。每次草儿一看到父亲站在门口,哪怕正在和小伙伴们玩着,她也会停下来,怯生生地望着威严的父亲,拘谨地站着,想玩又不敢挪动半步。
父亲招手叫她过来,她便乖乖地走进屋来,按照父亲的指示,坐在早已摆好笔和本子的茶几边上。按照父亲的要求,依葫芦画瓢,描摹着那些阿拉伯数字。有时候,草儿实在不愿意写,慢腾腾地,极不情愿地挪进屋来,瘪着嘴坐下,就是不去抓笔,直直地坐在椅子上,任父亲怎么说,她也是不说话,不动手。
草儿父亲很无奈,便只好假装生气地走进厨房,折了一根做柴火烧的枝条,高高扬起,对着女儿严肃地说:
“你写不写?不写就真打了啊!”
一边说一边挥动枝条,仿佛草儿再不动手就要落到她那双放在膝盖上的娇嫩的手背上。
草儿只好噙满泪,强忍着,低头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父亲见她动了手,也便放下枝条在桌面上,看着她写出来的字,也适当地夸着鼓励她。
但对于草儿,不过是不想拂逆了父亲的意思,对于父亲的威吓并不恐惧,对父亲的鼓励,也是不往心里去,只是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写着。
对于父亲的恐惧,是对父亲这个人的生疏而产生的未知的恐惧,却并不是对父亲要打自己的恐惧,这一点,于草儿来说,应该还是源于无人教她如何面对未知的缘故吧!
又或者,是源于她探索的天性——只恐惧于未知,因此为了消除内心的恐惧,便要不断探索,而后获得从未知获取已知的充实的成就感和战胜自己后的愉悦感。
也许,她天然的内省能力的萌芽,也是由此而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