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陈齐知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独自背手往左侧的书架走,“果然是丢了——我竟以为你们都晓得,便没有再在信里讲——”也不算晚。
秋风簌簌,一片黄绿色的玉兰枯叶跃过门槛服帖地横躺在陈凌脚边。
他迷茫地听爸爸回忆那封信的内容,不知不觉心头大恸,好像被谁狠狠推了一把。
姆妈,我……陆识忍他……
陈凌试图寻求母亲的安慰,然而从陈太太强作镇定的面孔上得不到任何慰藉。他突然想起舅舅的讽刺,犹豫徘徊之际眼前跳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和陆识忍或许的确不存在血缘联系。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陈凌及时遏止了想法,不禁羞愧难当,眼皮火燎般又热又涩。他真是实打实的混账东西!
“……信的内容差不离就是这些。唉,不像话,真是糊涂。至于信里提到的两张银行存单,现还在上沪。我以为你是路上耽搁了,也曾奇怪怎么不来我的住所取。”
陈父讲得口干气短,倒了一杯温茶握在手里,淡漠地总结道:
“现在晓得是邮局的问题。他们罢工终究危害社会的平顺。那么,陆、识、忍,你现就去收拾行李罢。中秋的船票虽难买,我或可帮你买一张来。你去上沪找渚庆、你该认得他的,他会把钱给你。分文不少。”
陈太太听到这里总算忍不住轻呼一声,蹙眉责怪丈夫:“齐知!你在讲什么呢?即便妹妹是这样写的,还有诸多疑点,就说那个贫济院——”
“姨夫的意思我明白了。请问您那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出的?”陆识忍乍闻自己“曲折”的身世,犹如踩在棉花上、山雾中、泥潭里,望不见光明清晰的出路。
他不得不怀疑消息的真实性,更不敢往所谓的真相上作进一步的阐发与联想。
如果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双亲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远渡重洋再不回来,他幼少时与家中老仆的一切龃龉争执,连同日日祈盼的赴英团聚……
一切皆是他一个人编排的独角戏。
呵,太荒谬了。
“六月廿五寄出的,相差不出半天。信的下落么,陈凌,你带他去邮局问问,保不齐还在那里——两边一对照,就晓得我从不在这上面撒谎。你的信,我当时以为你是家中小辈,才拆了看——如有冒犯,陆小子你在我家白待这么些天,也足够相抵了罢?”
陈太太正咬唇出神,一听急忙摆手,“不、不,识忍你不要听你姨夫乱讲。他为人是抠搜了些,哪有这样抵来抵去的说法呀!齐知,你定然累了,晚饭我们就在家简单吃些小菜好吗?”
不曾想,一向体贴太太的陈先生此次态度尤为坚决,一定要求陆识忍在中秋前离开吴城。
他的态度和理由不乏破绽,可惜在场三人或急、或惘、或是一种蛰伏十几年的猜测即将落地的愤懑痛苦,竟没有人抓着“区区细节”同陈父进一步纠缠。
陈凌看陆识忍心情不好,自己抓耳挠腮想不出什么温馨可亲的话,又兼彼此的亲戚关系稍有变化,迷惘困惑至极,索性坐车去邮局找周师傅问。
他不问还罢,一问,心中好似酱醋油盐翻倒在一个碟子里——乱成一团。
原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
若不是我急着看拂方的信、匆匆抹黑进屋,或者我晓得收信时再对着油灯确认一遍……
一切皆成定局。
我一辈子待在吴城做个逍遥少爷,父母健在,家产万亩,一封信于我何损益?
可是却害了陆识忍。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他将来的学业,全化作昨日泡影。
今天是八月十二,短短三天,陆识忍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前往英吉利的轮船。
陈凌以为爸爸是因为顾虑小姨妈信中的时限,才催陆识忍离开,想至此,他勉强抓住最后一根不存在的稻草,吩咐车夫改道去轮船交通局。
陈齐知推说腰痛头疼,支开了太太和其余下人,躺在床上回顾反省今日的作为。
唉,他的语气不免板硬。万一教那个小囡起疑心就很不妙……
回吴城之前,陈父收到了仆人渚庆加急送来的消息。他看完大为震惊:
渚庆于七月初抵达衡安,广泛搜访当年陆氏夫妇抱养孩子的贫济院的地址,屡屡碰壁,辗转多家才终于见到了曾任该贫济院院长一职的负责人的小儿子,询问无果。
渚庆不肯放弃,继续寻访调查,又与前院长出嫁至外地的长女联系上,数次波折总算找到了贫济院xx年全年的收养记录。陆则的名姓赫然纸上。
按说找到这一步即可,但就在渚庆打算返程回沪时,又有一个新发现——他找到了该年正月衡安当地的报纸,在第八页的一个极小的角落里刊登有一则社会文章。
[街头流浪底父子——记一次偶遇-撰者:王家不肖孙]
[7日是大雪天,我看见一个年轻底外地人瑟缩在城墙边……他说他原是江南吴城人,家道中落,流寓至衡安……他的怀里有一个新生儿,红扑扑底小脸快要冻僵了。]
[我可怜他们父子,愿意提供一晚底住宿,可他终于消失在风雪中……他说他要把孩子送到嘉平路上底贫济院去,“总不能教他跟我一样做陈家底流浪种”。我说我一定记得他姓陈。他却笑了……诸君,我们这样底社会……]
“齐知,你阿起得来?”陈太太不放心,走到半路跑回来问丈夫的病情。
陈齐知轻笑着说不碍事,待太太转身,复又陷入焦虑:
陆识忍不是他儿子的表弟,这是真的;陆识忍是陈凌的亲堂弟,这也很可能是真的。
他爸爸、也就是陈凌的爷爷曾同家生婢女育有一个男孩,后来这个男孩为他病死的母亲抱不平,远走他乡。恐怕最后就落脚在衡安。
他竟也有了血脉!他也配?!
更可恶的是,陈家这份家业虽经过陈齐知多年经营,按去世多年的陈老太爷的遗嘱,假如陆识忍发现了秘密,断会索要属于他的那一份……
晦气!
太晦气!
我是昏头了,怎么会请“他”的儿子到我家来住!
表弟变堂弟……简直天下第一荒诞滑稽事。
而他绝不会让本该属于他的儿子的东西被旁人分得一点半点。
他是陈凌的父亲,为人父者天生要保护儿子将来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