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梦里。
陈凌赤脚跪坐在傅涯州先生的下首。
戴瓜皮绒帽的同窗们两人一桌,一个个脸蛋红扑扑的,正摇头晃脑地跟随先生念诵经书。
他冻得发抖,无心学习,便支起书卷,瞅了瞅四周,偷偷呵气搓手取暖。
纸糊的三角楞格木窗低挡不住寒风,窗外是皑皑的雪,指甲盖大小的雪花随风飞舞。
“庸止!你起来,昨天吃羊肉火锅没有!嗯?”
傅先生怎么晓得我……
同窗们停止诵经,齐齐转头看他,天真的脸上露出看热闹、作壁上观的神态。
陈凌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吓得脸色苍白,赶紧站起来弓着身小心回话:“回先生,是的。我是吃了。”
耄耋高龄的傅涯州满面褐斑,隐藏在银须间的嘴唇抿得很紧,反复地打量他,却不说话。
好冷。
我为什么不穿袜子?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这样高,锡愚他们却还是孩子模样?
陈凌百思不得其解,遂低头看摊开在案边的小书:“十月集”三字依稀可辨。
?这不是陆……这不是——是哪一个家伙的东西来着?
“庸止啊,你可知、朱子何以为惟《二南》‘乃风诗之正经’吗?说来听听。”
这是初学朱熹《诗集传》便须精熟的要点。
陈凌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周南》、《召南》两篇,‘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
“唔,好。背的一点不错。那么你——‘得性情之正’了没有?”
陈凌被问住了。他觉得傅先生今天很奇怪,可是到底畏惧其威严,只咬牙点头。
傅涯州冷哼一声,将手里的书摔掷在地。
从中,陈凌模模糊糊辨认出 “分桃”“弥子”几个黑字,一时心惊胆战,冷汗直流。
“你同谁吃的羊肉?你手里拿的又是谁的小说?!快说!快快说!”
陈凌来不及回答,但见恩师满面阴霾之色、呵斥他道:
“他同你都是男子!你昏了头么!你还要不要娶妻生子!”
!
陈凌醒了,缓缓睁开眼,眼皮滞涩而沉重,便强眨了几次。
帐子里雾蒙蒙的光影遮掩一切,天花板上的木制电扇静止不动,扇叶的边缘似乎长出了一簇簇青灰色的绿苔。
他的意识还没清醒,愣愣地伸手去够。
一只温热的大手从旁握住他的手臂。
“……醒了?”沙哑而克制的男声轻柔地从耳边滑过去。
“没、没事,你再睡一会儿罢。”
“……好。唔,几点了……”
在这一瞬,陈凌的心彻底沦陷:好像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人在心脏上蹦蹦跳跳、咿咿呀呀地吵闹,竭力怂恿他把时间停下来。
假如明年、三年、五年、乃至二十年后,还能和身边眯着眼懒洋洋地摸索手表的男人这样躺在一张床上醒来,就很好。
好的不能再好。
自第二天起,因蒋妈把别院里的客房收拾出来,陆识忍就搬到花园对面的房子里去住了。
江南的春天实在短的可怜。
陆识忍刚教会陈凌几种从句的语法,节气已轮转至立夏。
直至四月上旬,除了教陈凌学英文,他仅仅写完三篇杂文。
不过,众所周知,年轻人恋爱时往往怠于工作;自诩老成稳重的某人亦不例外。
而今年吴城的天气热得慢,雨水倒比去年多得多。
雨天他们往往不出门。
陈凌有时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百~万\小!说,“无事可做”的陆识忍则在其身旁画他的蹙眉、他的出神、他趴在栏杆上心不在焉地喂鱼的背影、或者诸如此类的速写。
等到天终于渐渐热了,陈凌和陆识忍才去裁缝铺取之前定做的夏季洋服。
临近中午,一整条街上都是饭店酒楼,四处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或煎或炒,或酱香或辛辣或清甜,令人食指大动。
从裁缝铺出来,陈凌闻见甜芋的味道,突然饿了,想起附近有他以前念书时常去的一家馆子,便带陆识忍到它家二楼包厢吃饭。
跑堂的把最后一道菜记在红纸上,出去前弯腰恭敬地问道:
“陈少爷,你好久不来啦!掌柜的新进了两缸好酒,入口绵滑,又香又醇。你们要不要点一壶尝尝鲜?”
陈凌见他如此推荐,点点头,看了一眼陆识忍,“好。对了,少放些糖——他不爱吃太甜的。”
“晓得啦!”
等酒端上来,陈凌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还以为陆识忍不会喝酒,是以一个人默默就着蒸鱼和茴香豆下酒,不知不觉竟醉了。
正午的阳光耀眼而温暖,透过米白色纱窗照在青年的脖颈和鼻梁上,将他白皙的皮肤照得泛粉而滢润。
酒足饭饱之后陈凌反应极其迟钝,盯着陆识忍看了很久,正要说话时,隔壁传来唱买卖的姑娘婉转凄艳的歌声:
“昨夜寺里钟铃当断渡,檐下金燕报我他心意,只恨他各煞才脚上穿不烂青云靴,唯愿那明皇呀降旨除了我的名。”
还是那首《阳关怨》。
陈凌细细听了一节,不禁跟着轻哼词句,忽然笑了,“这支旧曲子就去年我和恒森听过一回。也是在这家酒楼。真是好久没人唱了。时兴的歌,大都不如它哀感顽艳、心碎魂灭的余韵。”
“范恒森么?嗯,他昨天送请帖给我,可——”
“不,你要去的。结婚是大事,人家请你吃喜酒,你怎么好推辞?”陈凌曲指轻叩桌面,“那时我和你大吵一架,跑出去同恒森吃酒。我呵,听着听着,居然觉得它是讲两个男人的……你不要笑我。真的。咳,你、信我么?”
陆识忍看青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窗边去,知道他很醉了,便顺他的意思,“嗯。我信你。”
陈凌摇摇头,转过身把陆识忍按回座椅上,桃花眼微狭而闪烁,“不,你总是骗我。我不信。”
“……我怎么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