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想到一个可能,不希望事情向那个可能发展时,事情偏偏就会落在这个概率上,正如张焕的猜测,吐蕃军的突然撤退正是吐蕃与大食达成了瓜分安西的协议,就在昨日中午,张焕大军抵达龟兹的同一时刻,来自大食的使臣也抵达了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的临时行宫。
大食就象一个永远也吃不饱土地的饿汉,在天宝八年怛罗斯之战后,大食逐渐占领了大唐葱岭以西的广大领土,它的目光随即又投向了吐火罗的广阔的土地,在击败吐蕃人,占据了吐火罗后,大食人再次回首东顾,目光越过了葱岭,窥视着那片盛产丝绸和瓷器的东方土地。
但是,大唐在怛罗斯之战中所表现出的强大的战力令大食人记忆深刻,它又象一条惧怕猎枪的恶狼,始终不敢越过葱岭--这座大唐的门槛。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两个月前,唐军在北庭狠狠痛击了大食的走狗葛逻禄人,几乎歼灭了它的全部有生力量,葛逻禄举国恐慌,遂向大食人求救,直到这时,大食人才决定试探性迈出第一步,为此,它需要一个跳板,疏勒就是它看中的第一块跳板,占领了疏勒,也就取得了东进的制高点。
八月,大食吐火罗总督阿罗斯终于等到了巴格达的命令,哈里发迈赫迪亲自下令,夺取疏勒、阻止唐军西进,这也就意味着大食人的东扩开始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安西的局势也由此变得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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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换城(今天的阿克苏),这是一座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中转城市,它也是西域三十六国姑墨国的都城,城中人口约三千余户,二万四千人,这一个多月来吐蕃大军一直便驻扎这座城中,尤其是吐蕃赞普也在此,更使得城中戒备森严,任何一个人的出入都要严加盘查。
虽然吐蕃大军已经在十几天前东去,但城中依然和往常一样戒备森严,这是因为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病重而未能随大军前行。
确切地说,赤松德赞并非是生病,他是在与大食人争夺吐火罗时,被带毒的流矢射中,尽管大食人事后送了解药,但毒性已经入内腑、无药可救,最后等待他的,是慢慢走向死亡。
此刻,这位开创了吐蕃一代辉煌的赞普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他躺在一张胡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凝视着窗外即将逝去的盛夏,安西的秋天到了。
季节的变换可以周而复始,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赤松德赞并不害怕,在他看来,那是进入西方极乐世界的必经之路,他忧虑的是吐蕃,在他身后,吐蕃将走向何方?
赤松德赞的母亲是大唐金城公主,在他血液里本也流淌着大唐的博大胸襟,但在青藏高原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博大胸襟也就演变成了征战四方的野心,赤松德赞的一生几乎就是一部对外扩张的历史,向东他攻占河湟、河西,进攻大唐的陇右;向南,他与南诏联手进攻剑南巴蜀,掠夺奴隶与财富;向西,他西征天竺、进占吐火罗;向北,他占领安西,虎视北庭,甚至出兵葱岭以西。
数十年的南征北战,已经耗尽了吐蕃的力量,带甲数十万人辉煌不复存在,一直到他生命快走到尽头时,他才终于幡然醒悟,可此时他能给吐蕃留下什么?
东方的奴隶、西方的土地、北方的荣耀都统统破灭了,连忠于吐蕃数十年的大小勃律也翻脸投向大食,现在,安西这最后一块吐蕃人征服的土地也在唐军咄咄逼人的气势中,逐渐消亡了。
一定要给吐蕃留下一扇走向复兴的大门,也就是这个强烈的念头,使得赤松德赞毅然决定与大食人达成了瓜分安西的协议,北面就是以拔换城为界,东面归吐蕃,西面归大食,而南面以于阗镇为界,一样东面属于吐蕃,西面归属大食,这样,吐蕃将与大食联手对付唐军的西进,吐蕃还有四万余军队,而大食出兵五万,两家加起来便有十万大军,正好和唐军匹敌,就在达成协议的当天,赤松德赞立即命令进军龟兹的吐蕃军西撤,撤到拔换城一线,等待与大食军汇合。
但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了,不仅自己的大军还没有撤回来,而且应该依约前来的大食人也迟迟没有消息,赤松德赞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大食人极可能是想让他先消耗掉唐军的力量,就象他希望回纥人来消耗唐军的力量一样,事情颇为讽刺地走了一个大圆。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间屋响起,跑到门口时忽然又变得轻手轻脚,仿佛怕打扰他的休养,门‘吱嘎!’一声开了,他的侍卫长快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赞普,我刚刚接到消息,一支约三千人的唐军骑兵从拔换城以北飞驰而过,向西去了,属下担心赞普安全,建议换一个地方。”
赤松德赞并没有将自己的安全问题放在心上,他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三千人,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他们嗅到了什么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眼睛一挑,又立刻问道。
“约一个时辰前。”侍卫长迟疑一下,又一次道:“属下实在担心赞普的安全,我们也只有三千人的护卫,一旦被唐军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时,赤松德赞已经明白了张焕用意,想必他也意识到了大食人的威胁,派骑兵绕过自己的大军,前往疏勒拦截大食人北上,但三千人是远远不够,后面必然还有更多的骑兵大队。
想到这,他便微微点头道:“好吧!我们先到大石城避一避。”
大石城是一座小城,在拔焕城西北约一百余地,一个时辰后,三千吐蕃军便护卫着赤松德赞火速向西北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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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德赞猜得没错,刚刚驰过拔换城的三千唐军,正是王思雨派往疏勒的先头部队,每人双马,昼夜向疏勒进军,率领这支先锋的主将是白马河阻击战中,负责包抄吐蕃军后路的都尉将军曹汉臣,他是安西节度使曹令忠之子,曾在疏勒多年,不仅和疏勒王室的关系很好,而且他十分熟悉疏勒那一带的地形。
而他的副将,便是新任果毅都尉关英,也是赤松德赞的运气好,唐军中午刚刚在拔换城东面的阿悉言城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为了抓紧时间赶路,便没有在拔换城停留,而是从城北五里外呼啸而过,否则他们若知道赤松德赞就在城中,无论如何也会进城活捉吐蕃人的赞普。
转瞬之间,拔换城便消失在身后地平线的尽头,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在唐军的前方,巨大而通红的火球正冉冉西下,太阳仿佛就近在咫尺,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天幕的尽头。
从拔换城到疏勒,比到龟兹稍远,约还有三天的行程,战马有些疲惫了,唐军便换了战马,又略略放慢马速,继续向西行军。
又向西行了约十几里,天色便已经黑了下来,前方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流水潺潺,曹汉臣一摆手令道:“休息半个时辰!”
唐军没有欢呼声,时间很短,他们紧张而快速地忙碌着,牵马饮水、检查马的状况,再给马喂食,最后才轮到自己,稍微洗一把脸,喝几口水、吃点干粮,休息的时间就该结束了。
暮色中,河边挤满了牵马饮水的唐军,几队游哨分头到四面去打探情况,这时,关英走到曹汉臣的旁边坐下,笑道:“曹大哥好象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总是在大家感到疲惫的时候就会出现一条河。”
曹汉臣也笑道:“那是当然,我小时候便随父亲四处迁徙,就曾经在拔换城呆过两年,几乎天天在外面放牧,这一带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他手顺着河向北面指了指又道:“这条河叫做胡芦河,顺着这条河向北走约五里,就是一片大沼泽,夜里行军稍不留神便会陷进去,所以我宁可从这边较宽的地方跋涉过河,可若再往南走,河水则更宽更深,却又过不去了,只能再向南走二十里过桥。”
“原来如此!”关英由衷地赞道:“跟着曹大哥果然少走很多冤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