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部下左大的指挥船上,张世杰望着远处的元军水师,一直保持沉默。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对面的哪个人?
张世虎和左大站在他身后,同样也默默无语。
这是两个他最忠心的部下,为了应付对方必然会有的进攻,他把这两人放到了他认为最危险的南面。
还是张世虎先开口问道:“兄长,琼州水师到底行不行?我们还是配合一下吧。”
这其实也是所有人都存有的疑问,因为每个人都想不出从哪里来的那么强的水军,即使是张世杰本人同样如此。
当初制定大战的方案时,他就非常奇怪,六个人当中除了他自己,其他的人都不认可内外夹击的方案,认为应该让琼州水师前来收拾对手,而他这里仅仅只要吸引住对方就可以了。这就说明,琼州水师的实力要远远超过他现在所具有的,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别人也许还不清楚,但苏刘义和杜浒两人应该还是上过阵的,他们也如此有信心,那就肯定有些根据了。
陛下坦率地告诉他:这段时间,琼州制作了威力巨大的新军械,霹雳炮和震天雷,为了保密始终没有告诉他,请他不要放在心上。他理解陛下所说的保密需要,但新军械的威力大到可以决战时不需要他的配合,这就使他难以想象了。
如果不是陛下说的,领军前来的是他非常了解的刘师勇,他根本不会同意这个方案。可是所有人均信心满满,而且他还在这些人的目光中都看到有狂热,虽然不解,他也只好同意了。
但更多的,其实是他对陛下的让步。因为无论从那方面来讲,帝国的君主对他的信赖和重视都使他非常感动。他知道陛下在海上差点没命,但小皇帝还是“冒着危险”来看他了,就冲这,他也不好不给陛下面子。
苏刘义私下里告诉他:新军械的威力不是他能想象的,到时候他就知道了。对此,他也只能报以苦笑,但他还是暗地里准备了应急措施。
现在,面对两个心腹手下的疑问,他也只能说:“即将领军前来的是刘师勇,他还是精通水战的。”
停了一下,他又再叮嘱到:“我们只需再坚守十天即可,这个时候绝不能懈怠,对面的张弘范很可能就要下手了。”
可他没等来元军的进攻,却等来了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站在张世杰的船舱里,韩新也很无奈。张弘范出征前要他随军前往,他当时就隐隐约约猜到这次有可能面对的是谁。今天张弘范要他前来劝说,虽然心里少不得七上八下的,可他还是来到这里。
家乡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很倔,自从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之后,他的脾气还变得不好。但今天很意外,他没有骂人,也许是看在自己母亲的份上,这也是自己敢于前来的唯一凭持。只是自己从进门起,到把话说完,这个人却始终背对着自己,望着大海一声不吭,而自己背上的汗,早已将衣服都湿透了。
那个人终于还是转过身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已经有点苍老,只有他的眼睛变得更有威严。
需要多说什么吗?当年离开北方时,该割断的就已经割断了,这本就是不归之路,自己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虽然不想说,但还是要有个话的。
“我知道只要投降,不仅能够活下来,而且不缺富贵,但我为陛下尽忠,决心已定(吾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不移也!)”张世杰缓缓开口说道。
“你回去吧,以后不必再来了。”
同样在船上,同样望着大海,也同样背对着韩新,张弘范听了回话后,更是默默不语。
他们成为对头,是不是命运故意的安排?
十二日,吕师夔所部携带大批船只前来,北元水师在厓山的力量大大增强,双方再也不可能那么平静了。
十四日,休整准备了两天的元军开始动手,进攻从北面开始。因为早晨是落潮的时分,顺着开始后退的海水,趁着北风,吕师夔按计划用抢来的数百条装满茅草、淋上油的乌疍船(所谓乌疍船,就是以捕鱼养珠为生的船民所用的船,他们在哪个时代被称为“疍户”),冲向宋军船阵,意图粘住或勾住宋舰纵火,一举烧毁宋军连环船阵。在这些船的后面,是吕师夔所部的战船,一旦纵火成功,他们顺势就会杀进船阵里面。
这依然还是赤壁之战的翻版,张弘范想看看他的对手,在经历过焦山之战后,会如何破他的这个纵火阵。
战争是无法用文字来完全描述的,但我们可以用局部或简略来代替。
北兵操纵火船的水手已经点燃了乌疍船,他们或跳上接应他们的快船,或翻身下海,但令他们不解的是,宋军并没有如惯常的做法向他们投石或射箭。
张世杰和苏刘义冷冷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火船,很快张世杰举起了左手,负责防守北边的张达和方兴同时下令:“准备。”
令旗升起,甲板上出现一组组披着甲胄的宋军士兵,他们两人一组,手持一根根长长的竹竿或木竿。在火船冲到船阵附近时,随着张世杰的手往下一挥,铜锣一响,士兵们冲到船尾,将这些长竿伸了出去,顶住了来船。
火船在燃烧,但它们烧不到宋军的船只。当然也有一些没有能顶住的火船,靠到宋军的船边上,但宋军船只的水上部分全涂满了海泥,烧不起来。如果有爆裂的火星随北风飞到宋军的船上,船上的宋军军士会顺手取下到处挂有的水筒,把它们熄灭。
面对这种情况,吕师夔的部下不知所措。
请注意,厓山海面北边水浅,无法行驶大型船只,这就决定了这里只适合轻舟快速突击。但没有大型船只,也就没有了海上重型武器,比如投石机,就是大型的床子弩也很少。弓箭的射击距离是有限的,这样,轻舟就缺少必要的打击掩护,而宋军军士披有甲胄,不惧弓箭。
反过来,宋军列阵的船只都是大型船只,上面架有投石机和床子弩,他们具有远程打击能力。而且宋军的船还是连在一起的,平稳性好,射击的准确度高。
吕师夔的船在海上还要行驶,摇晃的角度大,发射的弓箭不说距离,就是准头也差,对宋军的威胁那就小太多了。
张弘范原本的打算,就是纵火引起宋军混乱,然后再趁乱突击。可现在吕师夔的部下在后面顺流而下,前进,前面是纵火船,首先要穿过这个纵火的区域,跳帮格斗抢船还没轮到,自己的船会不会先烧起来还不好说,反正人是要先在火里过一下的。停下,现在已经进入宋军的打击范围,宋军投石机发射的石头开始飞了过来,再加上一排排的弩箭,转眼之间前面的十几艘快船就人仰船翻。弟兄们眼看顶不住了,掉头就往回跑。可是,船掉头拐弯也不是那么容易滴,谁让您在顺流而下啊?
宋军的石头和弩箭还在飞,等到所有元军的战船撤回来的时候,吕师夔欲哭无泪地看着几十艘战船连同手下就这样沉到了海底。
再进攻?火船还在烧呢,烧完了再说吧,反正今天是没戏了。
宋军的欢呼声响起,张世杰对苏刘义等人笑了笑:“吕师夔无能为也,你们盯在这里,万不可大意,我到南边看看。”
南边进攻的还是陈懿和他的手下,现在又加入了陈宝。当张弘范要求他上阵时,他能不去吗?投靠你总要表现一下吧?你们不当炮灰谁当炮灰?其实这次还是不错的,只是让他们佯动。可是佯动也要像真的,你总不能光吆喝不动手吧?
船只在慢慢往前靠,船上的陈懿和他的手下早就怨声载道,老子们倒八辈子霉了。可他们敢跑吗?张弘范那阴森森目光仿佛就在他们背上盘旋。
张世虎盯着慢慢靠近的敌船,在他的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那个陈懿,就是助唆都屠了潮州之人,陛下深恨之,如能杀了他,必有重赏。”
闻言,张世虎转过身来。他同样看到了吉安阴冷的目光。
陈懿的确该他倒霉。听了陛下身边太监的话,哪还有什么好说的,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张世虎立刻集中几条船上的投石机,对准了陈懿的座船。等他的船队进入射程后,就数他所在的船受的炮石最多。桅杆倒了,船帮破了,他也被崩碎的木块石头给砸了,不仅头烂了一块,胳膊还断了一条,这还是手下用盾牌护着他。
逆流而上的战舰很慢,败退回来的速度却很快。
站在厓山上观战的张弘范眼神很冷。你还真的想出办法来了,这次算你赢了,但你我之间还远没有结束。
他盯着欢呼的宋军,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安。他转过头来对张弘正说道:“你让韩新再去见他一次。”
夜晚,张弘范和张弘正一起站在厓山上,俯视着宋军水寨。良久,张弘范冰冷的声音响起:“张世杰并不缺饮水。”
张弘正不解地看着他的兄长。
张弘范指着船阵中央的十几条船:“据韩新所言,他在那边见到的宋军,并无缺水困顿之像。张世杰一直不缺水,因为他有船。”
少了好几万人,多了那么多的船,为什么不用呢?它们可以装粮食,也同样可以装淡水,用盛具可以,直接用船装也行。
但张世杰为什么要装出他缺水的样子?东露出了他的第一个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