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这个世上,八卦者还是极多的,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尽是如此。
朱棣脸色大变,绷着脸道:“怎么,先生见了鬼?”
李希颜落下了滚烫的泪来,又似抽风箱一般拼命地呼吸了几下,才勉强让自己崩溃的情绪平静了一些,这才接着道:“敢问陛下,一加一个一,是几?”ŴŴŴ.
朱棣想也不想就道:“一个加一个,自然是二了。”
李希颜痛苦地道:“如果是三呢?”
朱棣不明所以,直接道:“朕还是不明白。”
“就说算数,臣学过许多算术,这算术之学,其根本就在于一加一为二,那么倘若一加一乃是三,这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里,李希颜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又道:“这就意味着,臣平生所学,可能都是错的,臣读书万卷,这万卷书,统统无用了。”
是的,这才是李希颜痛苦的缘由。
当学问的根基动摇,那么建立在这根基上头的所有上层建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无根之木,一切都可能推到重来。
这更意味着,博学的李希颜……这辈子隐居在家,苦心研学,所学的知识,统统都被推翻了。
这对于李希颜而言,是何其可怕的事。
若是四十年前,他察觉到这一点,可能会和杨士奇一样,虽然也会瞎琢磨,觉得匪夷所思,但至少他会振奋精神,孜孜不倦地去求证。
若是二十年前,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可能会像胡俨那样,虽然痛苦,会辗转难眠,会如鲠在喉,可毕竟……他终究可以收拾心情,慢慢地去探索。
可现在……他已垂垂老矣,风烛残年,一切都已迟了!
几日之前,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或许还颇为自得,做过帝师,做过许多的学问,不敢说才冠古今,却也颇有成就,这辈子是值了。
可现在的他,只有绝望。
可怕的是……胡俨说的那两句话,若是庸人听来,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反应。
唯独是李希颜这样真正博学多才,而且一辈子都将心思扑在了学问上的人,才一听之下,立即就能察觉出一个可怕的疑问。
而这些疑问,他此生已经找不到答案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呢?
朱棣大抵也明白了李希颜的意思:“那么先生的意思……”
李希颜痛苦地道:“老夫不配做先生,也不配为人师表,普天之下,真正高才者,唯胡俨也。”
此言一出。
顿时满殿哗然了。
胡俨:“……”
解缙立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胡俨。
这胡俨……又在使什么手段?
其他百官,个个脸色怪异。
他们确实认为胡俨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可是……倘若说什么普天之下,真正高才之人只有一个胡俨,这就让很多人不服气了。
于是,众人又窃窃私语起来。
胡俨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剥了壳的鸡蛋,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这几日,他本就身子很不好,可谓是废寝忘食,其实身体状况,比这李希颜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李希颜的一番话,就如同一记闷捶一般,直接让他眼前一黑,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但是,终究有些事是想躲,也躲不成的。
听罢……他好像是上刑场一般,慢吞吞地站了出来。
朱棣侧目,看一眼胡俨。
而李希颜又开始捶胸跌足。
胡俨小心翼翼地道:“李公……学生……学生……”
李希颜一见到胡俨,真的是一股无名业火就要蹦出来。
说实话,没有胡俨这个家伙,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寿终正寝,做一个快乐愚人,有何不可?
结果,他好好的过着剩下的日子……这厮竟跑来……
眼看着李希颜呼吸越来越急促。
胡俨苦着脸,连忙道:“李公……李公……这……这怪不得我呀。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内心实在无法平静,想到李公高才,所以才冒昧求教……李公,李公……”
说罢,胡俨一下子冲上去,将李希颜抱住。
朱棣勃然大怒:“胡俨,你做了什么?”
“臣……臣……”胡俨觉得,自己很难向朱棣解释。
其实胡俨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要崩溃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若不是家里穷,他胡俨宁愿学李希颜,狗才做你的官。
李希颜又慢慢地恢复了点平静,摆摆手道:“不,这不怪你,不能不怪你,只怪老夫自己,老夫想通了,是我才疏学浅,是我没本事啊……”
百官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李希颜这样的当世大儒,若都说自己才疏学浅的话,那么这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才高?
却在此时,李希颜突然振奋精神:“不成,不成,陛下,臣要好好地活着,臣这辈子,还有一件事没有做,若是就这样死了,臣不甘,不甘心啊……臣要活着……”
这是峰回路转得……朱棣惊得目瞪口呆。
他很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
不过……大致的,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有一个极有学问的人,这个人的学问,远在他的恩师之上,而他这个苦学了一辈子的恩师,因为如此,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群臣们也听出滋味来了,更是骇然。
这天底下,谁敢说能比李希颜还要厉害?
这可是真正的大儒,不是寻常做八股文章的人可以比的。
当初人家名满天下的时候,这朝中百官多数人还在穿开裆裤呢。
此时便是解缙,心里也来了兴趣,心里暗暗想:“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李希颜这时勉强笑了笑,道:“陛下,臣实在惭愧,本该是来此授经,谁料到……”
朱棣眼眶微红,扯着这个当初经常打自己的严师,一脸钦佩地道:“朕能见你,便足慰平生,先生切不可这般说。”
李希颜道:“臣可以问一问……胡俨几句话吗?”
朱棣道:“先生请便。”
李希颜便看向胡俨,胡俨此时已被万众瞩目,他自己只有苦笑连连。
“我问你。”李希颜道:“我来问你,这些话,你是从何处听来?”
胡俨老实道:“是一位翰林,他向我请教,当时我听了,也没有在意,可回到了国子监,突觉得这其中似乎不简单,于是……于是苦思冥想,越是苦想,越觉得……”
他抬头看着李希颜,一脸苦笑。
其实他知道,李希颜一定是了解他的感受的。
这几日,两个人都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
“区区一个翰林,竟有如此的才学!”李希颜大吃一惊,道:“老夫竟还以为,定是某个不世出的儒者,此人必定有惊天的才学,只怕年岁与老夫相当了。”
胡俨笑得更苦了,道:“依我之见,这翰林,可能也只是听来的,因为他同样也是大惑不解的样子,这才来向我求教,只是……只是这也将我难住了,于是我这才……这才……”
李希颜一听,心里腾的一下又是冒出一股无名业火。
这个时候,情绪上头,突然暴怒:“入你娘,他害了你,你便来害我,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你要教我不得好死吗?”
朱棣:“……”
百官:“……”
殿中说不清的尴尬。
朱瞻基眼前一亮,两腿吊着,小小的身子都跟着热血沸腾起来。
张安世心里感慨,原来最厉害的大儒,也是这样的。
看来没错了,我张安世这个大儒,名副其实。
不过……他们说的是啥?
胡俨一脸尴尬。
李希颜这时道:“方才老夫脾气不好,你不要见怪。”
“是,是。”
李希颜又道:“那翰林在何处?能否……请来一见?”
胡俨心里松口气,这样太好了,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嘛,终于可以沉冤得雪了啊。
于是胡俨毫不犹豫地道:“是翰林侍讲杨士奇……”
满殿再一次哗然。
连张安世都心动了。
不会吧,不会的吧……
他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似乎都在寻觅那原先不太受人关注的杨士奇。
朱棣立即大吼:“杨士奇上前来。”
此时,却有人上前道:“禀陛下,杨士奇前日就已告假了。”
“告假?”朱棣一脸诧异,皱眉道:“告的什么假?”
这人道:“病假,说是病得很重,所以翰林院准了他的假。”
朱棣愈发的觉得匪夷所思了。
李希颜顿时露出了一脸失望的样子。
倒是这个时候,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
今日他已露了一次脸,现在他当然不放过这第二次的机会了。
“父皇,我看先生所言的这位高人,一定有通天之才,这是朝廷之幸,是社稷之幸啊,也只有父皇这样的圣主在位,天下的贤才才会不断地涌现。”
朱高煦顿了顿,接着道:“不如就让儿臣去寻访这杨士奇,再访出这位大贤来。”
朱棣听罢,倒是动了心。
李希颜是什么人,这已是他最钦佩的人了,若那个人,三言两语,就直接能让先生变成这个样子,那么这个人的学问得多可怕。
朱棣不喜欢的是腐儒。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尊敬那些真正的大儒。
却在此时,有人道:“陛下,臣也愿往。”
朱棣看去,却是解缙。
解缙这个时候,当然不会错过。
寻访大才的功绩,可不能让汉王抢了去,太子不好意思开口,那么就他来出马,如此一来,太子一定感激他。
朱棣看看朱高煦,又看看兴冲冲的解缙。
“陛下,臣也愿同去。”
就在这时,又一道声音冒出来!
正是胡俨!
胡俨道:“臣这些日子,茶不思,饭不想,也快要被折腾疯了,臣……早盼去见一见,希望能够得那人指点迷津。”
“臣也愿去。”
“臣愿去。”
一道道声音冒出来,这百官之中,不乏对此有浓厚兴趣的人。
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啊,既有为朝廷访贤的美名,还可以顺道去看看此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才能。
殿里一下子活络起来,几乎人人跃跃欲试,个个殷殷期盼地看着朱棣。
李希颜此时也道:“臣……臣也希望去。”
朱棣听罢,倒是关切地道:“先生身子欠安……”
李希颜微微摇头道:“臣宁愿死在追求真知的路途上,也不愿在此虚耗年华。”
朱棣叹了口气,他虎目猛地一张,道:“朕去,朕要亲见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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