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黄怡什么关系?”我想他最紧张的是这个。
“他是我结义兄长,他是荆州的统兵大将军,他的士兵正在驿馆,他是来看望家父,这晚暂住与此的。”黄怡的脑子还很清楚,她的话既把这几个少年镇住,又让他们感觉松了口气。其实我们这里也有问题,比较明显地就是这个时候为什么我们身上的衣服都还穿得这么整齐,而黄怡的脸上肯定还挂着泪痕。只是没有火光,这一切都被掩盖了。
我也觉得这几个孩子蛮有趣的,感到他们似乎就是昨天的我们自己,只是几年前,我比这帮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并无什么恶意,显然刘烨对黄怡还颇有意思,便放了那只猴子。这些小子不过是想找借口来见黄怡,既然他还没到仗势欺人的地步,那么这些孩子还是不错的。
“走吧。”我对他们说,虽然刘烨很不甘心,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悻悻地走了。这一路他回头很多次,他肯定很恨我,觉得就是我从中作梗,让他没法接近他心爱的人。
“这小子很喜欢你啊。”
“小姨(怡)的事不用你管。”她倒是记性好,这个都还没忘,只是这声听着却不知是埋怨,还是凄然。
“那个小孩,姊姊一定不会喜欢的。”这句话显出些黄恬的年纪来了。黄忻微笑着用手摸摸弟弟的头,嗔了他几句,不过还是点头同意他的看法。接着,便说自己累了,转身走了,却没给我留一句话。
“秭归,秭归,对于你来说,这里还真是你姊归来之地。”这是那天凌晨时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就看着怡儿的离开,心中带着怅然,脸上却挂着冰霜。
第二日的早上,在无奈的梦境中醒来,虚实往来之间,皆不见想见之人。被问及欲图何为时,我只得说要好好感谢楚先生招待,那慈眉善目的老人依然是那付闲适的笑容,摆摆手,慢慢地说无需介怀。洗漱之时,黄恬告诉我,我的士兵正在外等候。
“等候多久了?”我感到有些紧张。
“不知道,我刚才在门口透着门缝看见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小心,恐怕是被昨晚的事情提醒,得小心那些小坏蛋。
“和你父亲说,我先走了。”想想既然这帮小子完全是想打黄怡主意,那么黄怡一在,他家便吃不了什么亏。
“要不要和姐姐说。”
我当时装作忧心忡忡地出去,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其实是心事重重,听到他的话,觉得不好回答,就提着戈径直出去。
其时,天刚亮,街面上有些人走动,城中百姓的看我们的眼神都有些不太对劲。我闻到了自南边吹来的风带来的气味,味道颇似米汤。他们告诉我,这是正在放粥。他们出来时看见的,听领粥的人说,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便是靠这个过活了,听说还是一个较严颜的将军主持的,各家米铺布贾一两个月前全关张了,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着乱事才能结束,再拖下去,也只好和其他人一起背井离乡了。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他们的另一个失招,都到这种时候了,那些金银珠宝有什么用,倒不如让他扛一袋米来的实际,不过那个样子必然可笑异常。
那天早上我没吃东西,因为我确实没有胃口。
“东西带了吗?”
“带了,风云侯,我们下面去干什么?”
“便是去城外见那位严颜将军。我心情不好,不要惹我。”我猜他们会问我这问我那,所以,我直接在后面补上一句,免得麻烦。
不过,这样更糟,一帮人在我后面说这说那,让我很是不快。很快我喝止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只是由他们的闲言碎语,让我留意了一句:“今早有人来驿馆问我了?”
“对,当时我等正在洗漱,便有人问我们是跟从那位将军,我等报之名号后,便问我等你在何处,想来拜见,我们不便将你的行踪告之,便说正在休息,不便打扰,那人似乎也不是益州的官,也没留什么话,也没有拜帖。由于您没有和那些益州头面人物见面,所以他们似乎还不知道您来了。”
“不用和他们见了,来的人什么样子?”
“挺年轻的,高高瘦瘦的,没您高。”
“当然了,有我们天狼侯那么高,还那么瘦,那一定是竹竿。”
没有办法,这帮人总是这么开心,很快就谈到竹竿的用处,从打老婆到被老婆打,笑声就一直不断。而我虽然心事重重,还是陪他们笑了笑。
不过出城前,我勒住马头,回身冷着脸,对也随着我停下的小子们说:“给我把脸挂起来,别再欢欣鼓舞了,我们要办正事,别再嘻嘻哈哈了。”
一帮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同时把脸真的全冷下来,惹得我又发了脾气,“也别像死了人一样,严肃点别嬉笑就行了。”
出门问了门口的哨位,便知道了严颜将军的营地。
营地离城不远,在那里有不到八千的士兵和百姓混住。实际上与我们正式作战之时,很多百姓也拿着武器和我们作战,这便是我们的邸报中所说的那些很奇怪的兵,进退颇有法度,然战斗衣着颇为。我们和他们在陆上没打过几次,因为地形的特殊,这样的狭路相逢,通常陷入苦战和消耗之中,导致仗仗都是最后双方都撤。路边或荆棘丛生,或怪石嶙峋,或虫豸甚多;即使想打个埋伏也很易被双方的斥候所发现,最后双方就这样在这条狭路上僵持住。水路上,他们试过顺流下来,结果被那些飞快的鱼撞得一塌糊涂,惨败而回。而我们上去时,因西陵峡太窄,对方将战船在江上排开,又以铁索横江维系拦截,加之岸边如雨的飞矢,便让我们也无功而返,损失颇重。
及至军营时,便有人拦截我们,报明身份后,他们让我们在外等候,有人便进去通报了。
“那严颜架子倒不小,他们与我们谈和,我们这样过来,他们架子倒挺大。”士兵们议论纷纷很有意见,被我给挥止了。
实话讲,我也觉得这样很对不住我,他有了面子,却这样落我的威风。不过我还得和他们解释:“这是军纪,也是一种尊严。我们必须尊重,否则必会出大乱。”
不过他们办事的速度倒挺快,没多久,便有人跑回来传话让我们进去,不过要我们下马。
这大营里混居着百姓,不过,他们的居处虽然简陋,倒还整齐,看来也是这严颜整治有方的结果。很多百姓都在对我行注目之礼,甚至还有很小的孩子,那是一个挂着鼻涕的小东西,比孔明还稍小一些,趴在垫絮上,被一些碎布缝成的盖被罩着小小身躯,他正抬头看我这个庞然大物,从他身边走过。我还专门为他停顿了两步,蹲下冲他笑了笑,而他依然呆呆地看着我。而不远处他的母亲,正在那里的火堆边准备早饭。一路过处弥漫着米汤的味道,从有些邻近的敞口大锅看去,那只是一锅浑水,粮食问题很大。由于各处都有煮食火堆,这一块倒还颇暖,估计这时候从荆州各地发到夷陵的粮草寒衣也快到了吧。也不知道老师会派谁来商谈这么多人的安置问题。
我正在忧心之间,却感到后面的小子们有些骚动,回身过去,几个人都低着头在下面私语窃笑,眼光不时撇向左前边什么地方。
“怎么了?”我感到定是周围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便顺着那个大致方向看去。我想我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一个年轻的少妇正侧对我们给自己的孩子哺乳,感觉到旁边有人走近,看了我们一眼,立刻背了过去。我立刻咳了咳,让他们注意点形象。我后面的小伙子都和我年纪相仿,应该都未成婚。很多人在讨论如何到正面看看,当然没我的命令谁也不敢离开我的周围。我看了那少妇一眼,便有了主意。随即摘下披风,转身过去,脸上带着自己都说不清的表情:“给那妇人送去吧,天冷,免得那孩子着凉。现在犹豫什么,快点啊!”
多灾多难的百姓啊!一件披风只能温暖一个人,而帝王一句话却可以让众多百姓一齐得益或遭殃。看来可能只有掌控大权,对天下才能有更大影响。必须承认,这时开始我忽然有了一些对权利的玉望,否则,我将对天下黎民无益。
在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正规的帐篷前,我看见了中间领头站立的一个八尺有余的中年将领,想是着数月操劳,脸形瘦削,额头皱纹已颇深。其浓眉凤眼倒让我想起关二哥,颧骨还是有些突出,浓密的胡须已有三四寸,想是多时未作修剪,稍显零乱,中间间或参杂了些白色线。一身的生铁连环铠和黑色披风中,我的第一感觉不是这员战将的刚勇又或智谋,而是他的辛劳和疲惫。
“严颜将军,小弟平安风云侯谢智以不速之身来访,望勿责怪,严颜将军,这段时间秭归多劳费心了。”
“平安风云侯大人客气了,您亲到我营,末将身着甲胄而不能出迎行礼,望恕罪。”他拱手行礼,身后一批青年军官也随着他躬身行礼。
这段话说得很是客气,却没什么其他意味,让我有些怅然若失。
我不知道下面会变成什么样,但是我知道既然下了决心来了我就必须做到。但是和他说话中我猜想不出以后我将面临的是个什么样的场景。所有事情我都交待了,我还给老师留了一封信,再来秭归的路上,我就明言如我出事,此信请陈哥代为转给老师。
所以当下再无犹豫,直接作揖对严颜说:“我有一事相求。”
“平安风云侯,请讲!”
那日巳时,我手握着自己的麾旗,怀着非常忐忑的心情走到营中一个凸起的土坡上,土坡前燃着并排三个火堆做集合信号之用。
本已经自以为一切都想好,来的时候还很轻松认为没什么的我。这时又不清楚这样做对不对了,想着也许会有人说我幼稚,有人会说我有问题。
可是现在对我来说,却又只能这样做。但这需要勇气,这是我在高坡之上不断给自己鼓劲的理由。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只是现在他们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有一段时间,连我自己都是一片空白。甚至感到惊慌失措,都不知道我是来该干什么的了。
不止一次的打算干脆就说,我们准备如何安置他们,把原来想做的事忘掉就算了,就当没从有这个主意。
我应为自己感到羞愧,在上面待了一刻后,我竟什么都没说。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前面的士兵和老百姓有些不耐烦的催促声。
我将旗杆拄于地,努力积攒开口的勇气。
“益州的士兵们,百姓们。”这是我挤出的第一句话。
“声音大点,个子这么大,声音小得和娘们一样。”一个士兵益州口音的调侃,引起一片哄笑,让我有些慌乱。
“我是大汉……平……安……”说实话,我曾经在心里把这个场景自己演练了很多遍。可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说出来也成结巴。
“还没和自己老娘学会说话吧?喂,小子,先回去躲你娘怀里学好话再出来吧,你个球说什么呢?”坡下更是一片笑声,甚至有人在学我的结巴。
严颜冲了上来,对着下面一声怒喝,接着说:“让你们过来听这位将军与大家讲些事情这是我的军令。你们忘了吗?”
“格……他,拉稀货……严将军,我们绝不敢违抗您的军令。但大家都传是他荆州人把董卓那龟儿子放进巴山的。他现在来我们这里耍什么威风,不如杀了他,我们与荆州人拼了。”此言一出,后面一片附和声。
就是这时候,我却冷静了下来,心也不像一开始跳得那么厉害了。
“严将军,请你下去吧!”我很镇定地和严颜说,“多谢严将军了。”
然后,我用我的嗓门把前面的声音也压了下去,不过我是对我后面的人说话:“下面无论出什么事,你们不许上来;如我出事,便说是我自己求的,怨不得别人。替我转交那份信札即可。”
说完,我转身过来,面对前面密密的人群。缓慢但很有中气地把我所要说的全说了出来。
“我是大汉平安风云侯谢智。”说的同时,我扯开了麾旗,用手一扬,让那一行大字展示于所有人面前。
“那位大哥说的对,是荆州人放的董卓。没错,是荆州人放的,但你们知道是谁出的这条计策把董卓放进了益州,堵在益州了吗?”
下面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答案,我想很多人心里恐怕已经有数。
“那人就是我,大汉平安风云侯,不仅如此,我还指挥了整个诱骗董卓入川之战。”如我所想,下面开始躁动,各种议论声也大了起来,咒骂声更是越来越大。
有一个近排的士兵让附近的人静下来,随即周围静下一片来,只是后面还有些混乱。
“小伙子,你看着不大,听你的话,感觉你人品也还可以。别是被什么人,比如你们州牧拉来顶缸的吧!我们益州人可不是容易被人骗的,也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要是有人杀了你,如是冤枉了一个外人。倒被天下人耻笑我等了。”众人又是议论纷纷,各处声浪又换了口气,多是让我下去,不要在此多言了。
“请切勿冤枉我的老师!诸位,请听我言,荆州除州牧我的恩师韦大人外,便是我这平安风云侯官位最高,爵禄最厚。韦大人告休之时,我便代行州牧之职。在荆州又有何人能对我指手画脚,让我替人代过。”不过这句话确实还有些问题,因为这句话一出,必然只有一个人能指挥我,那就偏偏是韦老师,但当时我怕越描越黑,便打算到下面再解释。
下面静了很多,虽然很多人还在下面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但还都是等着我说我的下文。
“小子确实有些走运,运道好得让人羡慕,几日前才过了十八岁生日。却在今年正月已是钦点万户侯了。”虽然开始已经知道我很年轻,此处有些人还是发出了惊叹。
“今年二月,董卓兴兵攻我荆州,其时老师在外巡查荆南各地,我正代行州牧之职。”
“你等皆知董卓之军几乎全为铁骑,三十万人,无不骁勇彪悍;我军大部为步卒,多为当年招募之兵,武器甲胄训练皆不齐整,且整个荆州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六七万。荆州又无险可守,董卓几日之内即到。情势极为险恶,焦头烂额之际,便思到以益州之地势困董卓之法。可惜当时小子欠思量,根本没想到董卓进益州后,会给益州带来如此大浩劫。致使数十万百姓惨遭董贼屠戮,百万益州百姓流离失所,众位流落至此的益州父老,恐大部都与董卓有杀妻弑父之仇。但事已至此,此诚吾之罪。对此,谢智不敢以辞推托,搪塞。”这些话终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只是当时我只能这么说。
“今吾到众位之中,便是向各位益州父老请罪。”说完我转过头去。
“战阵之上,士卒何为率?”这一句我是问严颜的。
“只道旌旗指处,莫敢不进;麾旗领行,莫敢不从。”
“今无颜以对,然智乞罪身于容后伐董,便先自折麾以求父老恕罪。”言毕,横过麾杆便用双手在腿上生生折断,迅即,又将旌旗扯成碎布,将所有残破之物全部扔到火堆里。
接着,我右腿跪地,右手撑与地面,左手解开甲上之结,褪掉上身之甲,肉袒右臂。
“如不能见恕,智便于此地。请偿数十万父老之仇。”
中平二年腊月二十二日及近正午,我就这样狠狠地在数十万百姓前体无完肤地羞辱了自己。但当我的右臂袒露之时,我却这几月来第一次感到心胸如此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