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主动邀请周昕,也不说谈和,只说过来谈谈,他不过来,这么多“名士”作证,我确实是想谈和,除了最起码的几个卫兵,什么军队都没带,连那个“天下第一聪明人”想让我们打,我都没理他。那我们再动手,也怪不得谁了。
但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就平平无奇了,显不出银铃心思之巧。去周家的,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这样,想想也知道什么意思,可就是那个“坏蛋”闫言大人文盛兄长那里才是最有意思的。
他在昨日召集了所有的当地名士,大谈今日之事,言语之间却流露出对周昕此人的各种方面的仰慕,言其不愧名家之后,才华气度不凡,即便领兵亦没理由在严舆之下,定是遭严舆以什么理由劫持,无奈之下只能暂且委身其下,未久,便能成一番事业,其言辞几近谄媚。而对严舆则嘲笑不堪,说道严舆最多只是一块垫脚石,言及当年只是吴郡一个地痞流氓,岁数早已不小了,却死皮赖脸跪拜在严白虎前面求其收为义子,只是严白虎自己都不好意思,才收为义弟,取舆者,舆役也,甘为其前后驱使之意,其他也都是些猥琐不堪、恶心至极的故事。其实,我们只知道周昕是周家人,严舆有这么一个人,其他我们一概不知。之所以敢这么胡说,是因为我们是和这样一群“当今名士”在一起。我们派很多人都查不出那许多污七八糟的事情,他们就更没法知道了。
于是,闫兄便成那个“坏人”,其实不仅是坏人,还是“笨蛋加傻瓜,以及一个胆怯,只知道发牢骚的无用之辈”这是这帮人昨晚私下里说的话,听得我们去监视他们的士兵都想进去揍他们。不过,闫兄听到了,却不以为意,确证这群人信了他这通胡说,甚而私下还在大贬严舆,并对周昕不以为然后,只哈哈大笑了一番,对我说道:“这一群佳人。”
现在可以确信有了昨日那通胡说,通过这些名士胡传,不需要多久,便能到处传得都是。为免得他们传不远,我们的士兵也藉着“到处”吃饭,“到处”巡逻的时候都需传颂,并允许及鼓励添油加醋,胡乱编造,以致达到“三千人成一千虎”的功效。(不规范的说法,在此处只是子睿此人胡记,众看官莫学,作者注,原词为三人成虎)则几日之内,百里之内的有众多耳目的严舆亦肯定能听见。那么试想,如果严舆知道我们如此评价这两个人,会是怎么样一个心情。无论他知不知道周昕在他手下的目的,那么此刻他不陡生疑心才怪,他肯定要好好掂量掂量,而且仔细想想便能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一种危机感便会让他越来越紧张,他很可能会明白过来那个可怜虫很可能是自己,那么内讧便很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内讧也只是我们认为的最好,我们最省事的方式而已,其实今天会面过后,和则罢了,不和,落下他们不欲和之决心,再让这个周家人向名士们证明他决心反了。等到银铃带上好的口信回来,我们还是要赶紧动手的,毕竟兴兵一万人而用于仲夏之时,物资消耗也是巨大的。想好这事,我甚而恶狠狠笑了出来,忽然发现前面的名士们竟又吵了起来,果然又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和他口中“一无是处”的名士某某。
我承认我的记性之糟天下间难寻敌手,昨日深知我的毛病的闫兄叮嘱我至少得记住这个头号聪明人。可结果,我还是没记住。所以,看着两位因为刚才那条计策的对错争吵,我却在旁边想劝阻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再怎么着,也不能对着他喊一声“嘿,你!”就行了吧。
却在我为难之时,忽然一少年士兵骑马到门前停住,飞快跳下马来,几个大步冲了进来,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喘息,就赶紧报告我:“禀平安风云侯,他们一行二十人多人……来了。就在外面两里开外。”
“辛苦了,你休息一下吧……”我站起身来,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还问其中一位名士是否一切整齐,在他的提醒下,我还捋顺了胡子:“各位江东名士,请随智一同前往路上迎接周先生。”
“平安风云侯大人,请问,您这样是否有些过了,他们是反贼,您却这样,还让我们一起去接,岂非损折我们重人的气节尊严。”
“诸位,听智一言。”我显然已经完全进入角色,说话之慷慨激昂令我亦闻之动容:“智亦不愿,若是舆那等龌龊卑鄙下贱之徒,纵智不惜自己,也不能折辱众位高士;然其情牵江东百万父老安定,是涉方圆八城之祸福,智不能不察;故而此次只请周先生来,便为之请,求其罢兵,不纠前嫌,则百姓幸甚,社稷幸甚;况周先生为名门之后,其从祖(周景,作者注)、叔父(周忠,作者注)曾立三公之列(皆是太尉),便为其族而往敬之亦不为过。但请诸位随我而来,不往者,智亦不怪。”
众人诺,独“当今第一聪明人”,“气节之高”令人“嗟叹”,只得“惋惜不已”,拱手相让,不过他也不打算离去,似乎打算等周昕此人进来,以期羞辱一番,现其手段。对此,我自是等着看好戏。
我第一眼对周昕的观感便是相当不错的,这和我初始想象得不太一样,我原以为这也是个“当今名士”一般的人,可他却绝非这样的一个人。
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左右的年轻人,衣衫整齐,用一方淡青色方巾包拢发髻,中等个头,再近一些,能看到他的白净面皮上没有一丝胡须,头发也梳篦整齐,神态安定平和,动作飘逸洒脱,这显然和众人想法中的反贼有不少区别,相对周围这群猥琐困顿之形象,这人几如天人,所以我听到了旁边人的窃窃私语。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忧郁,似乎看见了我们,但和没看见我们的感觉似乎一样,因为脸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在我能看清他的眼睛的时候,我甚而感觉那是一对没有任何神采的瞳子。在他近前离我只有二十多尺的时候,他似乎都没有任何反应,这时我开始觉得自己从他那双眼睛中看出点什么来了。
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这让他喘不过气来,另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强在他很是俊俏的脸上显现,我不清楚为什么我能感觉出这些东西出来,但是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些恻隐之心。
他下马与我们见礼,这番看出他的家教功底来了,礼数都很到位,一口洛阳官话,便如一个京中的官吏一样。
“闻名已久,今日才能得机会一睹平安风云侯之风貌。未想十八岁的少年英雄竟是一个如此风liu倜傥的俊逸男子。”令人惊讶的是脸上所有的原先表情全部转换成一种自信和谦和,而这种转变只是一下马的这段工夫而已。
“周先生过奖了。”坦率地说他的话让我很是轻飘飘了一会儿,但是觉得很可能是场面的客套话才让自己又着了地:“周先生才是真正风度翩翩,让人折服,偏竟是这份从容,当真世上难寻之美少年。”
“风云侯捧假了,昕虚度二十有八,早不是什么少年了。”他阖首而笑,忽然看到我的周围一帮估计眼光不善的目光,只得问一个我不太想那么假正经地回答的问题:“这些却是……”
“这都是当地的当今……名士。”我转过身来做了个恭谨介绍的手势,不过当然没有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个报一遍,第一,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第二,知道也不知道哪个对哪个;
第三,实在不想和这些人扯得这么热乎。
“未想……平安风云侯喜欢和这些……名士打交道?”他有些不确信,但是我觉得他在怀疑什么。
“只因今日为天下众人考虑,我们请这些名士为民众代表为江东百姓向你们讨个说法,此处我与君言,诸位作证民心。”我的话有些隐讳,我想他能听出来,我也希望他能听出来。天下众人,明摆着就是说这里一切让天下人看的。
“噢,我想也不至于动用这么大的场面物事。”他有些恍然,脸色也有了些凝重。
他的话就是表示他明白了,他显然对这些人没有好感,用了物事一词,一是说这帮东西只是被动用,或是说,这帮人只会误事。所以我抱以微笑,并很是礼貌地邀请他进堂内叙谈,并让伙计送上上等香茗,与他正式叙谈开来。
有我存在的这般会谈通常都很简短,这次也没有理由拖得很长,所以我的开场极其直白,但结果却有些没想到。
“君贵为庐江周氏之后,上祖曾列三公之位,奈何如此。”我叹了一口气,颇是感伤之态,其实心中都快笑倒过去了。
“为难之处,不便于风云侯禀明。”他的话很是有一种冠冕堂皇且暧mei不清的意味,这让我感觉这通话可能。
“那好,前事我不愿再提,莫若弃暗投明,说服严舆,投我大汉。”此处故意用上大汉,便是指明他的反叛性质。
“这些事情也许你认为你想的就是真的,其实事情并非你所想得那样,郡侯不必多问,若无其他事,昕请辞。”我没想到他比我更急着要离开,更没想到他根本不和我谈为何,以及原因,这种结果是我没想到的。或者用他的那种说话方式和态度说,也就是比我想像的更加悲观,或者更加暧mei含糊一些,应该说没有我想象的乐观。
但是,那个作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当今名士这时候表现出他极度可爱的一面,他说出了我想有人说,而且我自己不能说的话,当时只见这人一瞪双目,拍案而起:“反贼!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怎能屈膝而苟且求生。如此所为,岂不为天下所耻笑,亦必无颜面对祖先。”
我心道,这话完全没错,而且义正词严,只是出自这样一睚眦必报、心胸狭隘之人之口,于我听来,便有些好笑了,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形。
但现在我依然感激他,因为他这么说,等于是向众人表明,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反贼便是反贼,你无力回天了。
可周昕却异常地平静,什么也没说,只轻蔑地看了一眼,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我一路挽留皆无效果,只能叹息。其实心中却真有些叹息了,这个人至少现在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但似乎身负莫大的责任,又不能说出来,便只能如此了。
我看着他离去,也看了第一聪明人一眼,也笑了笑:“先生……哎……虽有些唐突,确实正理,对君,便是那句,怎么说来着:‘夫(土人),佳人也’。”
既帮了我忙,又扛了我本可能要扛的麻烦,此后如顺我们的算计,他便会成为那个为战端而开的替罪之人,而似乎三种情况他都不明白,所以他当真是三倍的土人。
“某本名佳,此话倒也恰当。”他也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狠狠地羞辱了那个人,还很是得意,没去想我的话什么意思。不过这让我有些无趣,最好是他能感觉自己被我在嘲笑羞辱,却想不出来个所以然更好,结果有这样一个糊涂虫,自然是骗得毫无趣味。不过他说名佳,我倒真的想起这个人的名字来了,闫兄告诉我,他姓胥,名佳,切记要记住,到时你就明白了。
不过我忽然有了说辞:“胥佳(故意取谐音“虚假”,本无此人,此处循子虚乌有之典,虚构人物,如有人与此同名,在下只能抱歉,非是影射,你也知我不认识你,所以作者为了尊重该名字的主人在此严正声明)先生只将自己匹(疋)月,似乎有些过谦,不若匹(疋)日更好,便名是佳先生,不不,先生富于青春,当为是佳公子更好。哈哈……”
最后当真是有些开心过火,居然与这个“第一聪明小人”相言甚欢,只是时间紧迫,才互相告辞。事后忽然想到此事,差点吐了出来。
初平元年五月十一,银铃依然没有回来。那日上午我和宋、鄂焕一起看了看操练,发现队伍中的武器已经有不少青铜的,问询之下,知道他们是才过来的。中午在帐内独自用饭之后,我便让军中管供给的司库吏官从储备辎重中领来各种武器一种,他却要让我打上欠条,并说明一定要注明用处和归还时间,而且丝毫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这让我感觉出了些讶异,但我还是答应,写上了测试武器的原因,和校验完就还的时间限制,才让一直恭恭敬敬的他走了。
然后在他回来之前,我就在寻思,我几个月一直没有去看过训练,肯定有谁教习过这些营中规矩。而且是一种近乎苛责的,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一种规矩。他们现在已经在以这种方式在办事,昨日我在暮色中在十几杆矛尖的寒光进了大营,我就已经开始感到惊奇。至少以前,我都是一马骑冲到低。而且以前谁见到我都是平安风云后长平安风云候短的打个招呼,绝不会有人拦我,平时锅里有什么,我吃什么,大家住什么,我住什么。但现在,我的帐房明显比别人好,这天午饭我的也明显和别人不一样,让我都不好意思在外面吹着风吃,士兵们见到我也都很规矩,给我行礼,让路什么的,没有一丝以前营中那般自由的感觉。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也不适应,有些冷冰冰的,像我和士兵中间忽然隔了一条冰的壁垒。不过闫兄还是以前的憨实脾性,所以饭后我就找到了闫兄,那时他正准备稍微午睡一会儿。看见我来坐了起来,我只说不打搅他,但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得到了回答才离开。
这不是轻训练的结果,这是三叔的颁布的营中军纪,为此他还给了我一份,然后便说他要睡一会,我便退开了。
我翻开这张厚厚的羊皮卷,一条条看了起来。这哪是一份军纪,简直是一部法典,林林总总用绿豆般大的字写满了整整一张羊皮,包含军中奖惩,作战规则,行军方式,宿营秩序等等等等诸如一切。看得我头昏眼花,越看越觉得整个军营似乎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每个人都必须和其他的人环环相扣地处于其间,稍有偏差,便有好几个上下会受不同程度的牵连。这似乎让我想到银铃曾提到的秦朝的严刑峻法。忽然闫兄趿着鞋跑出来,满眼惺忪地告诉我,这羊皮还得赶紧还他,否则流传到其他地方,即便他也要受罚。我问他这样的苛政太不近人情,何以能行?不过闫兄告诉我这个只是三叔给他们的,只圈定其中十二条实行,其他只是在部队有异常需整治时,临时使用。
回到帐房,武器已全部送来,司库则一直在帐门口等我,他就是要问我是否全部拿齐了,又让我写了个物品清单收条,才又恭恭敬敬地放心离开。
劝说自己放下心中关于军纪严苛的疑问。赶紧研究起这些一千年前的人们就在战场上殊死拼杀的武器来。原以为这些东西只能在州库的存货最底下的土窖中一不小心刨到。但是至少我眼前的军队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已经开始用这种我认为近似原始的武器了,可三叔那么认真,又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拿来的多数是柄头和组件,我不得不把那位司库又请来,问他这些个都是什么。其中大部分我知道,比如戈头,矛头等等,可是有这样一个是环扣相连的机关,我感觉构造很是复杂,我想不起来有什么武器上会有这么复杂的东西,而且完全没有任何刃口。
“这是什么?”我拿着这个东西,问他道。
“禀平安风云侯,这是弩机(就是扳机,这个东西有不少叫法,只能取其一种,作者注)。”
“噢,需要这么繁杂么?”我感到很奇怪,立刻让他把弩拿来,手中还在拨弄那个东西,猜想它的工作方式。
(中国人的弩机发扣之精密令人惊叹,在秦始皇兵马俑中便有这个机关的青铜部件留存——作者在西安逗留过三天专门看过,并画过很多受力的草图,并为此惊叹不已。它可以保证可以用很小的手指扳力及近乎最简单的构造以几乎物理理论上最小弩机颤动,发射能打三百五十米左右(一说三百米)的强弩,我无法把这个所有结构画在书中,但是请你们想着中国人在两千多年前就能拥有同时生产几千张弩机,且所有零部件可以在任意两张弩机上互换的如此高超的技艺和集团式统一规格生产,这不能不让人惊叹,坦率的说,以现时我们而言,我们让祖先蒙羞了,作者注)
(另:建议大家去西安的时候,一定要去陕西历史博物馆,那里的馆藏比北京的历史博物馆的馆藏要丰富,作者注)
当然,我又签了一张调用物品的清单。
这是一张真正的重弩,以至连我都用了不小的力气才张开它,不过他告诉我真正打仗的时候是用双脚蹬弓臂,双手拉弦上箭,然后用弩机发射的。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精巧的东西,上箭时弩机自动归位,发箭时,弩身几乎丝毫不颤。我还在他的指导下,利用弩机上的凸起和箭头连在一起瞄准营外物事,一箭射出,竟稳稳地射到了三百步外的一棵细柳树上,这确实比弓射击稳多了,也准多了,慨叹一番手上如此精良的兵器,心中便认定三叔非常厉害。(子睿是个粗线条的人,不太懂其中精妙,可惜,作者嗟叹)
就在我啧啧赞叹之时,传令兵忽然告诉我,闫兄急着找我,于是,我赶紧让他把所有其他东西收回去,却爱不释手的拿着那张弩去了,甚而忘了对其他武器的测试。路上我忽然想到此行目的:乌程可能出事了。
是时,初平元年五月十一午时三刻,看着营中架起的日晷上斜去的粗短针影,我忽然觉得这注定不是一个好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