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狼狈地走到门口扶着自己的朝冠加簪的时候,门开了,我不清楚自己的样子是怎样,只知道很糟糕,不过可能还不算非常糟糕,至少,母亲没有生气,她拉着佩儿一起笑了。
我忽然看到了一个木鸢在天上飞,很漂亮。广信里的百姓应该很多人都会看到,但幸好他们看不见我的狼狈样子。
“那……母亲……父亲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着。
“他个老头子,我不在,他还怕没人使唤?而且没有我管着,正好可以天天大鱼大肉,还能喝酒。你琪姐肯定管不住他的。”说是说,其实母亲还是有些放不下心:“哎,我过来看看儿子,总可以吧,看那老胖子二十年了也是这样,十几天不看也罢。”
“母亲怎么不先写个信叫人送来,作儿子的也好迎接。”
“这一路,都是自家地面上,有甚要紧。”母亲倒是无所谓,不过她还真有理由:“而且我个老婆子带着些小的,什么也没带,还有几十个壮丁,到了你的地界,一知道我,连官兵都要派上个三百,敢问谁有兴趣和胆量劫。”
“那母亲这一路辛苦了。其实母亲还很年轻,算不得老婆子。”我笑了,也就不再拘束了。
“嘴倒挺甜的。我不辛苦,照顾你老爹这么多年才辛苦,这些天难得的自在,还有,这岭南的景色还真是不错。”母亲笑着挽着佩儿的手还问了些事,我想大多是那些事情,看佩儿的神情就能猜出个大概来。母亲还问了银铃,我能感觉母亲非常的开心,曾在上阖时初见母亲时她那原本有些病恙般的目光,不知何时已变得精神奕奕,炯炯有神。
母亲给我带了一大家子人来,全是从襄阳带过来的。除了小孔明,还有他的老师还有老师的那个闺女。虽然这干老的小的,还一个没有看见,但还是让我脑袋中有不少联想,不过很快被亦悦的声音唤了过去。
亦悦又大了些,母亲竟哄着让她叫我爹,说路上教过,这让我惊喜万分,这样说来,亦悦已能说话了!
不过,这个小坏蛋嚅嗫着嘴在我的怀抱中,带着一种很无辜的表情看着我,并没有想叫我“爹”的意思,在我们的各种“威逼利诱”之后,沉默了一刻,然后忽然纵情地哭了,紧接着我便闻道一股发自袖底的臭味。
我不得不再次换去衣服,然后向母亲告假去朝堂议政。
才走出三步,我忽然停住,转脸看着旁边一个婢女。
停顿了片刻,对她说道:“你跟我走。”
今日朝堂上,虽然都算得上重大的事情,但绝大多数都是无趣琐碎的,如波才报请将现在的营地北移,因为营地南边可能在春季到来的时候被江水淹到之类。只有一件达到令人惊异并很感兴趣的程度,是廷尉赵得利报告的,别看这位大叔看着挺老实的,但一张嘴就令人惊异,当然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
“禀越侯,广信此地牢狱中,卷宗中载一百四十一人,现有罪犯九十七名,其中外放广信下属聚落劳役营所四十四个人。”赵得利顿了一顿,应该承认这个老头子功夫下得挺深,现在的话非常具有官场强调,但听得我还是想睡觉,但下一句让大家一下子面面相觑,打起精神起来:“但是……所有犯人都是……女的。”
我瞟了一眼徐征,他面色不太好,我问了他,与第一次他这回他却推搪了起来:“此事一向由狱曹负责,凡事有不决方问于臣,臣不知,臣实有罪,臣实……”
我挥止了他,看起了赵得利递上来的卷宗,不过罪行上倒没有什么可供推敲(此词出于唐,作者注)之处,杀人的,越货的,通奸的,抢劫的,盗窃的,违逆大不敬候斩等的倒都有。但是居然没有男人犯罪,着实令人诧异。
我至少顿了有半晌,也让大家在下面自己讨论一会儿,最终下了命令:“赵得利,你派人去各城调呈案狱卷宗过来……再派些人去各处牢狱附近打探打探情况。徐大人,无需挂怀,看卷宗,有很多人都在三十多年前就被抓了,看起来这事情似乎真的与你无关,我会去查查,今日所有在场之人须将此事暂时守口如瓶,查清之前,谁也别来搅这趟浑水。”
问题比我想象得可能要大得多,虽然到现在为止似乎一切还好——除了九真和日南还在动乱之中——在我的越国内部确实还有一些我一直没有发觉的问题。
那日散朝,等所有人走了,有些疲惫的我依到屏风上问着屏后人:“你觉得如何?”
酉时的广信自有一种风味,若是不下雨,天上又有些云,随着风吹来普通人家的炊烟,和街上土语的碎言。斜倚窗前,静静观天。想起那首追尾的回文诗:“独坐凭窗,窗外群芳,群芳渐落,芳渐落堂。堂前孤雁,燕过留香。”只是现在,窗外无芳,芳未落堂,堂前无燕,燕不知何方了。而那首诗的主人亦如同那只燕,也往北去,不知身在何处了。还不如暂时抛下所有思绪,偶尔放松一下,就这样看看天,仿佛世间一切,前程往事一切都在不断变幻的云中,不能停息了。
不过我并没有完全遁入其中,我还知道问旁边不远处坐着的一个人,一个女人,若不知道其中关隘的人,恐怕根本无法理解这些话。
“你死了?”我忽然笑了,但继续看着天。
“是。”“死人”回答着。
“儿子刚出生吧?”
“是,才三个月。”
“你怎么死的?”
“沉船而溺水。”
“噢,真可怜的老爹。”我很认真地看着她,这回,她笑了。
“我这里有个詹士的女官叫纳兰,你先做她的副手,委屈一下。哦,你现在叫什么?”
“夫人把我带来,本就是来服侍世子的。既然她叫纳兰,我便叫霍兰吧。”
“嗯,那以后得叫我主公了,别世子世子的,显得我和一般市斤恶少似的。”我一挥手挥停了说话,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窗外面的大街上。
门前的街道东西相向,东面一直通到宫城根下。宫城的上面是新筑的红色,下面则褪了些,还有些坑坑洼洼的,明明暗暗如同脸上长满了痘痘的小孩子,像前几天早上的陈武,陈武当时以为自己怎么了,作为过来人的我告诉他,这是很正常的,几年前我也长过,后来去了一趟北面回来就没了。这样劝他的的结果是他也想去趟北面,当然我笑着否决了他的提议。现在想着这事却想起了早上的天上的木鸢,当年北去的我,随着夏日的南风,就带着无知无谓的心境,如只木鸢直飞到极北之地,当时完全没有想过什么后果。现在想想,当年抛却一切北上真是太冒失了,不过运气不错,而且仿佛真的如木鸢般也有一根绳牵住我,飞得再远也能最终把我牵回她的身边。想到这里,我很感兴趣地往外多探了探身子,还想看看天上有没有早晨的那只木鸢。
它还在,远远的,高高的在天上。小时候银铃曾带我去放过木鸢,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我带着那只木鸢在田野里疯跑,兴奋异常——不过最终也没有放上去。银铃就要厉害很多,她几乎没有跑,只是逆着风扯了扯线,那只木鸢就飞上了天,银铃还教我如何扯线,后来就变成了我在放,开心极了,那日放了很久,很是尽兴,直到黄昏才收了下来。不知道这只木鸢的主人如何吃的午饭。
天渐渐地黑了。木鸢的主人终于要收线了,意犹未尽的木鸢在天上转着最后的圈圈,但还是最终消失在宫城城头之上。看来,似乎是宫城里的人在宫城上放的,联想到早上的情况,应该是那三个小子的可能居多。
思绪在这里停止,正事来了,当我忽然瞥到旁边的一个大胡子的人在我这里作揖等候时,只能赶紧转过来,故作不满地说道:“不要鬼鬼祟祟地忽然出现,好不好?”
“禀主公。”“他”很有礼地作揖,并不为我所动,平静地说道:“属下可以告退了么?”
“辛苦你了,回来告诉我什么情况。”我笑了。
一个时辰后,我几近怒不可遏地骑马冲了回去,到自家门口,撇下马,坐在大堂门口,大声喊道:“来人!”
不过等人到我的眼前的时候,我又改了主意,“你下去吧。”
他肯定心怀纳闷,前一刻怒火冲天的我怎么忽然变了。其实我也说不清,但是这也许就是政治,至少我知道这个。
第二日一早,我便去练武,纳颜远远看着,没敢上前,以后他告诉我,那日早上我“凶神恶煞”的。所以当我脸色平淡地坐在大厅里,照常处理所有事情的时候,我注意到纳颜脸部表情不自然,当然另一个人也不自然,但是我暂时不找他。相关事情,我没有提。
中午,母亲问我昨日为何没有回来吃晚饭,佩儿知道昨日我回来是一张臭脸,明里问我,实则给我通风报信,就问道,昨日那人是那位大人派来向你报告,而且听完那人话我便一言不发走了。看起来似乎她昨晚就是这么替我掩饰的。我提到了赵得利,母亲没说其他,只说着人名字不错,很实用。
我笑了,难得笑了。在餐桌上终于见到了孔明,小胖子瘦了些,据说是用功用的,看着我看他,他还笑笑。因为那个黄老师和他的黄毛丫头也在席间,问询之下,提到孔明这段时间心情似乎颇不是“非常好”,不怎么见笑,但是功课不错。据一个无聊的某人带着些许恶心地猜测,可能最近孔明和他的女同学过从甚密,必须注明,这个某人就是我。
昨日果然是那三个小子跑宫城城墙上去放风筝,后来又多了孔明和他的女同学,想到这里,就想发个抖。
饭桌上有谈到我的事情,不过又不是我的事情,这事说来话长,但还是展不开来讲。说一行人在新野驿站歇息,却听得墙外一个说唱的聒噪,正打算找人去赶走他,却听那人在说我的事情。
我心里还在暗忖是什么人传我的什么事情。
却听得母亲却顿下来问我:“儿啊,你可曾和什么说唱的人称兄道弟么?”
“应该有吧?”总觉得自己和人称兄道弟真的不是一两次了,赶上自己记性不是很好,真的说不准。至少孙玉海我就和他称兄道弟过,不过说成称姐道弟似乎更好。
“吾儿以后不可如此肆意。”可母亲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她还笑了。
可以作为解释的是那个说唱的那天的主题内容是“我”搭救一对义贼母子的故事,“我”还和他一起吃了顿饭。当然故事是真的,但是整个事情过程从他嘴里出来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我知道,小羽母子知道,他并不知道,但他让大家认为他知道。原本我会非常惊诧,但是现在一切只是如此的自然,因为当提到一个和我一起吃过饭的说唱的,我就能他是如何编造这些大家喜欢听的故事的,或许用创造更好。
因为是夸奖我的,所以母亲没有找人赶走他,甚而自己在墙这边静静地听完,还让人去给打了赏。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我的心里也一样,看来有时候情绪会被传递,只是希望传递的是好的,至少要和昨天晚上霍兰给我带来的不一样。
这件事没结束之前,银铃和北海他们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其实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但是,我清楚地记得这个人是因为她是跟着我的这支妻族人第一批到的,甚而早于银铃和老四。
冬月最后的几天,趁着几日的东北风,一批各种样式的船一起借风逆流而上挤到了广信城外的泊口。城楼上的人早早看到,飞也似地跑来报信,兴奋的我自然带着一群人去往迎接,那天泊口极是热闹,除了我们和归来的士兵,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随着韩暹套着像模像样地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铁铠站到我面前,我就看到了后面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越侯,夫人从吴国带来的,她没有照您的命令去做,这是她给您的信。”他扒拉下头盔,喘着大气说道:“狗娘养的终于回来了。”
我背后没敢带徐征,所以我能比较轻松地听完他这句抱怨,继续朝那个地方瞄了几眼,立时扯开了木简上的带子,信中内容很多,字却寥寥数语。一看完,我回身便找相关之人,很快便加了一句,“**,快去找华容,快快……傻小子,别只顾跑……骑马去啊!”
这是一个静静躺在厚厚垫褥上的女人,面色苍白,颧骨上隐有乌青,似乎熟睡,却双眉紧锁,牙叩下唇,手捏被角,似乎受着很重的伤痛折磨。她姓祝,或许就是阎嫂的同族;她为何会这样;银铃为什么要带她来广信;我都不知道。我只能打开竹简,再看一次,记住她的名字:祝英台。
作者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时代一般定于东晋,其故事传说中梁山伯的原型有些民俗研究者认为是在东汉的一个低级官吏,因为有人在古会稽的县志中找到了一个叫梁山伯的人,而且有人研究,祝英台这个人的原型比梁山伯晚了近一百年,是一个劫富济贫的女任侠;书中阎嫂的原型是研究民俗学的,我在她收集的民间故事中曾看到这样一个故事,本书借用民间传说的内容,给这个中国最著名的爱情故事定一个《天变》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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