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停了,檐下间或掉下一滴水珠,清脆悠扬,如钟石之音。苑内更加静谧,仿佛谁都没进来过。苑内渐渐似乎亮了些,或许是云层开了,漏下些许星光,或许不算好事情。
片刻后,外墙有不知名鸟叫之响,很有节律。不知是否收兵之意。不过听不出有人应答,苑内似乎也无人走动。
我猜想是有人问询是否发现我的行踪,若发现了便应声,其他人便可靠拢。
我身处被动,本来只能不动,避免暴露。之所以要出来,便因在尸身之屋呆久了,我怕公主会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将心比心,对一个小女孩子来说,和死尸在一起可不是好玩了。
可惜铁天狼都被我送走了,手中这种枪用起来真不算顺手。
墙外又一阵悠扬鸟叫,山间游荡,仿佛百鸟朝凤的礼仪。
我赖着不出现,对他们也是一种煎熬,他们估计也感到我的援军来的时间很近了,若然让我逃脱,他们一切努力白费不说,还有被我拆穿的危险。
我原本猜进院子的贼人都是不能显示背后指使者的人,因为一旦他们事败,出现一个可以证明身份的人,都是天大的死罪,这些山野贼人,短时间又能聚集多少,真正能算上作战之力的又能有多少,这也是我敢做前面种种的主要原因。但是那个故人的出现却意味着我考虑的不对,忽然间想到这个故人过往之事,又觉得自己想通了。
耳间忽然听得墙外有些枯枝被碾碎的杂音,似乎很多人正悄悄朝此聚集,就在马厩院墙之外。
心里顿时猜出其中玄机。
当即立断,一手揽起公主直接走向小黑,不顾外面已经开始略有聒噪,尽是踏草登石之声,仿佛就要攀墙以入,将公主放上小黑,自己翻身就上,拍着小黑撞开苑门,夺路而去。
进我院者恰为贼中第一人,可能因为他们看到一匹马先进,然后一个“小太监”又跑了进来,他们选择了马棚作为第一个探路点。由他发觉无事才发号施令,众人分别入墙,与苑内各进之内搜寻。过得一阵墙外鸟叫应是问询,然后各院依进入之次序,依次回声,表明在此院中我在或不在。若悄无声出,定然是表明已被我杀,或是已发现我,不便出声。这样,只要鸟鸣停于某进院落,便是说明此处有我。
这就是他们为何多了一声悠扬顿挫之音,他们便是要召集原本散落各处之贼,要来此处寻我。而其他贼散落各院之内,一旦看见我,只需隐于暗处,或偷袭,或报信,便可显示我的踪影。
刻不容缓,一臂环抱公主,以作庇护,一臂挥舞长枪,只管夺路而出。
开门之时,忽觉有箭射来自胸侧划过,只及拨开公主头颅,那箭却堪堪挂在身侧衣袍之上,只觉身侧衣物破损之口凉风袭入,端是令我吃惊不小,俯身护住公主,便往太一山方向奔去。
耳后又听得数声箭响,终究淹没于马蹄与木栈道的撞击之声中。耳边尽是风声,栈道便如一条闪着光芒的丝带的在浓墨渲染的黑夜中飘荡。
公主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也吐不出什么词来。
逃了半晌,觉得身后并无人追来,心中盘算起跑的方向。往太一山路好,只是需在栈道结束之时,换做步行,或在中途扎入一未名的山谷草甸,虽无处可去,但可以骑马。早先研究行程之时,还打算在陪他们上山前在那处草甸处休憩,让他们四下看看风景,没想到这番提早准备却在此处用上。要说到这些,更得上溯到来上林最初的那些时日早听得那些不开眼的苑令,丞,诸曹提及去往太一山路径和其中可玩之处,加上以前盘算,这次却正好在这要紧处用上。
考虑到太一山那里的道观也未必安全,我决定往山野之中,只需等到第二日白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走了半个时辰,右边拾阶而上,便是去太一山的路,路左也豁然开阔起来。也不犹豫,便往路左走去。小黑夜行倒也稳当,虽然慢,每一步还算扎实,怕它太累,看到前面有段下坡路,刚又下过雨,怕湿滑出事,便下马牵它徐行,只留公主在其上。所幸看来雨确实不大,没有下透,石上未有湿滑之险,土中未有泥泞之困,一路还算稳当。这番才有空从左腋下拔下箭簇,将箭扔进了鞍上的箭壶中。
公主可能着实吓得不轻,半晌才忽然问一句:“子睿大哥可受伤了?”
本想照实说,忽然觉得有些地方需提前做文章,便说亏得躲闪急,只划伤了少许,现下已经好了。公主勒住马头,倒也算矫健地下马,非要看看,我说着现在尚处险境之中,不碍事,先走再说。星光黯淡,我只知道会进入一段山间幽谷,一路往前会有很多溪流山洞,白天看据说景致甚好,但此刻只是不同深浅的墨色迷蒙罩于四周而已。路过山石溪流之间,很容易洗去我们过往的痕迹。
走得久了,东天边天色便渐渐有些泛白。听得水声,凑近一条溪流,想来走了许久,去饮了些水,让公主也下马舒展一下。
天色依然昏暗,地上只看到有些斑斑点点的花,鼻子前忽隐忽现的香气确实让人感到放松了些,白天这里应该会更漂亮,我甚至想着过几日带银铃也来此处游玩,似乎一切乱事已然离我们远去。
在溪边休息片刻。公主便又要看我的伤口,我坚辞不受。
“子睿大哥,如今还要拒绝小妹么?”昏暗晨曦中,公主红着眼睛:“莳不认识他人,只觉得子睿大哥好!今子睿大哥不避……”
心道麻烦果然来了,也不和她多叙礼,赶紧推过:“小妹常年居深宫,未见过多少青年男子,说有也是些郎官,或者你的两位皇子兄弟。只是见得愚兄多些,也近些,还说过话,加上各种我的故事也多,才熟络了,若你多见一些外面男子就好了。其实吾老师的大公子温文尔雅,敦敬恭亲……”
“莳不听,母后最初便想着让我与子睿结为……只是后来才改口……莳从未见过他,莳也不想见他了……”
挥止了她的话,我觉得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此句将子睿后的大哥都省去,当真要出大事。所以我决定撒一个谎,一个弥天大谎。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晚脑子有点烧,捷才用到我这个份上绝不算优点了。
“妹妹,你不知么?”我抓着她的手,眼睛直直看着她,仿佛我说得都是真的:“我和茹姐是孪生姐弟,你知不知晓?我是你的长兄啊!”
天哪,我都说了些什么!
最该死的是我居然还义正词严地继续下去了。
“娘亲生下茹姐后,过了几天才生我。不过那时母后在**无权无势,那时的皇后亲族不欲放过你兄长,便要下手害我,亏得申公戮力相救,才得脱。”
我便把皇后以为的事情真相,当做事情真相一一讲给了这个眼睛里越来越充满不可思议的小女孩听。
“这就是为什么母后当年要收我做义子的原因。因为我本就是你的亲生哥哥。”我叹了口气,似乎在抱怨天意弄人,当然其实我就在抱怨老天一直乱折腾,不过我想的肯定和公主以为的老天折腾方式有很大差别。
小女孩显然无法相信,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忽然道:“那么岂非子睿哥哥才是太子?怪不得父皇一直不想予太子之位以辨。”这最后一句让我觉得有些耳熟,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妙,但还是暂且搁下,接住她话头,赶紧推阻起来。
“不,为兄命犯谶纬,为皋陶公身前神兽獬豸下界,一生命早为定数,只能佑我大汉,不得篡位。待天下大定,我还需回归天庭,这便是我为何会迟几日才出生之故。因为我本不该来此世间,只因大汉宫闱有变,九州将乱,天降汝兄,以匡扶天汉。”我不去太学开一个专教唬人的学堂,都可惜了。
我觉得我再编下去,我会疯掉的。但是为了银铃还有佩儿,我愿意继续编。
小女孩沉默半晌,方自喃喃自语:“原来宫里太监婢女们传的都是真的,怪不得母后提到你语气有怪,怪不得姐姐近些日提到兄长,都莫名其妙地语无伦次。”
“小妹,答应兄长,不要和别人说出去,母亲,姐姐都知道了,所以今天我不怕告诉你,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在泄露我的身份,我怕我就会被招走了。哪怕在母后和姐姐前也不要提,她们心中都知道,都不说出来。为什么?你也知道那些太监宫女们耳朵尖,会乱传,若让他们听到,我可能就得走了。以后就只能在天上看着你了。”
小丫头的头立刻拼命摇了起来。
“你看北面,现在那边云还没散,看不到星星了,我以前就住在那里,在瑶光边上。”骗到这个份上,我依然有些惊诧自己又新胡编了些狂言谬论。
“呃……那里什么样子?”小妹挂着泪水,倒是很认真地继续被骗。
“那些都是后来一些得道的道人方士们告诉我的,我自己早记不得了。只记得,第一眼脑海中记得的人便是你银铃姐姐和你佩儿姐姐一起看着我。后来那些得道的方士道人分别都将我的身世如此这番讲给我,还将我前世一切都告诉与我,由于不同时节,不同人等都如此讲过,前因后事又无差池,不由得我不信。那些得道的道人方士们还说,你银铃姐姐和佩儿姐姐便是来帮你大哥完成此项大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大哥总是大难不死,还娶了她们两个的原因。若我死了,那便是皋陶公认为我可以回去了。”即便在我已经吹得越来越玄乎的时候,我仍能决定留一个可以推翻一切的尾巴,将责任在必要时刻都推卸给那些所谓得道的方士道人,而且反复强调他们是“得道”的道人方士。毕竟这么多年,谶纬之术都是我大汉百姓笃信的东西,至于朝廷,据我在宫闱百官之间耳濡目染,似乎官员们并不是很信,但皇上倒有些迷信,所以我认为谶纬主要是朝廷至少朝廷中的部分人设计来唬皇上和老百姓用的,有些时候还可以骗骗公主。
我还是觉得我越来越无耻了。
但是我的天赋却就是这样的,通常在我想清楚为何如此做时,我已经想到应如此做了,在我想到如此做之前,我已经如此做了。
因为事态紧急,公主的意外回来,让我一切安心等待机会的想法全都泡了汤。有时为了当机立断,立刻行动,我只能将公主当一个包袱一般提来拎去,加快速度。如果我和她不是兄妹,我如此之举,当真太不庄重,甚而有大不敬之罪。既然谣言已经如此之多,就编我作她的亲生兄长又何妨,而且我也留下来能推翻这些话的尾巴,以后哪怕她明白,说不准她和老师的大公子的孩子都有了,今晚的事情也该被淡忘了。
天渐渐亮了,云也慢慢裂开了更多的口子,山谷中也没起什么风,还算对我们不薄。公主依着块大石头,裹紧我给她的衣服,不知为何却在发呆,眼睛似乎一直看着西边渐渐亮起的峰顶。
云渐渐淡去,映着红色的霞晕,似乎远远送走了电母雷公。轻风中,淡淡香气依然醉人,心情渐渐再次放松了下来。我将小黑松开些笼头,让它自己去寻些吃的,虽然个把时辰前它一直就没停吃,但我知道它和我一个禀性:饭桶,它一定不会介意加一顿野餐的。
它果然又窜入草丛中开始吃了起来,真不知道它这辈子吃饱过没有。想起来现在草应该都是湿的,似乎不适合喂马。刚想拉它,不过看着小黑很开心地继续啃着,想着它胃口估计和我差不多,也就算了。
不想催公主,或许她确实困了,她蜷作一团,眼睛渐渐似乎就要合了起来。
怕她着凉,身上再褪下一件,盖在她身上,说实在的,我的衣服对于她不啻为一方薄被。
两件外衣离身,我开始有点凉了,肚里没什么东西,我又不能和小黑吃一样的东西,虽然小黑似乎不介意和我分享。这里到处是些说不出名字的花草,它也似乎吃得很开心,但我觉得我很难和它在食物选择上有什么共同语言。说真的,本来还很精神,歇下来后忽然觉得有些困倦了,也是这一番夜间乱事,还不得休憩,确实有些疲累。若不是有些寒气逼人,需得不停走动暖和身子,我怕我也打算找个石头就躺下了,就如公主一样,这小丫头似乎已经睡去。
“哎呀,不可不可。”远处一声疾呼,令我凛然,精神随即一振,赶紧挺枪护在公主之侧。公主也被惊醒,赶紧伏在石头上,往外偷瞧。
片刻林后转出一个背着箩筐的小个男人,衣服破旧不整,虽山间乱石野草,却能健步如飞,不消片刻,已至近前,却不是冲着我,赶紧扯起我外面几十步的小黑的缰绳,这才看向我。
“你如何能让你的马儿乱吃?这些都是好药啊!就等着雨后采摘,这下损毁不少。”语气虽然有些焦急,但是似乎倒不算特别生气。
可我真觉得很不好意思,背过枪赶紧上前,公主却有些警惕地站起,往石后躲了些。
接过缰绳拱手弯身致歉,“鄙人不识草药,以致毁了兄台药材,实在歉疚。不过我没带什么值钱之物,无法赔付于兄台。”
“唉,不知者无罪……咿,你这大个倒有些礼貌。”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见了我毫无戒备惊惧之心,倒似往常一般,莫非如华佗、左慈先生一般的方外奇士,却如何隐于南山之中,以采药为业。
“既然确实行得不端,还能如何?”我翻检起身上衣物,想起来外衣都在公主身上,不便去搜寻,只得更加有礼些:“确实未带,还有哪里可采这种药草?我这马儿倒也雄健,仁兄可驱之而去。”
那小个竟不推辞,“也行。”
不过我还是拦住了他,指着西边,“那里现在有贼人作乱,去那里骑着这马,反倒危险,可往东去。”
“你莫非正避让这些贼人?”
“他们目标可能正是在下。至少这几日莫往西去,而且他们行踪隐秘诡谲,应是不想走漏风声,如果碰到其他人,他们询问我等去往何处之处之后,大抵便要杀人灭口了。”
“你马给我,你不怕我骑去不归么?”他似乎没怎么听进我说的话,却已翻身上马,倒是利落,我越来越对他好奇。只是上马后也不催马,倒是似乎好奇地看着小黑。小黑也不认生,未作掀人之举,不过也不打算跑,四蹄死死站立地面。头还埋在草丛中,却也似乎不再吃草,只拖着嘴在草丛中搜寻什么一般。
“这马犯错,若啃了百姓田地,我也保不了它。不如让你好好管教它,你不还,也就当赔你药了。”
“其实这马暂时骑不得了……”
“却是为何?”
“这药草原生于西域,只能种于山谷阴凉之地,当年博望侯(张骞)带回种子,曾在上林到处播种,却只在这附近山谷有遗存。花之香气都有定神,安眠之效,食之可令人昏睡不觉……你看,对马果然也有效果。”话说着,人又下来了,到底是山间往来的人,这上下马也太轻松了些。
未及几个须臾,小黑果真蔫蔫地蜷蹄趴倒,眼睛似合似开,慢慢整个头都耷拉下来了。
“对不住这位兄台,看来这坐骑帮不上你,只能以后再致歉意,还是请你往东去,休要往西,以免遭不测。
“我自东来,便是一路能采都采了,此花就这几日能采,过了正午,或者天热了些,便会凋谢。我只能往西。”
“那我陪你去,若碰上贼人,你速速离去,他们主要是找我,应该不会追你的。”
“你这大个当真奇怪,不怕死么?”
“当死便死,若死前害一无辜之人,智之罪大矣。”其实,我有自己的一番心思,这些贼人只要来细细寻找,迟早会发现我们在草丛之间的痕迹,反正也会被他们发觉,还送一个似乎方外贤人般人的命,似乎不值当。但是如果我如此坦诚相对,将心比心,他若能助我逃遁,岂非更好。
至少聊这么多,我实在觉得这个不像个简单的采药人,大多数时候对人坦诚点绝不是坏事。
“那女子是你心爱之人?”这男子声音忽然小了下来,似乎不想让公主听到。
“不是,舍妹。”
“看你眼神倒像,但她一定不是你妹妹,因为她那眼神绝不是。”
“新拜的义妹,我已经娶妻了,不可在外再有所沾惹。”
“你说你叫智,那是不是姓谢?”
这话让我吃惊不小,甚至背后手中枪柄都握紧了,我觉得可能开始有些过于轻信这个貌似采药人的小个子。但是我仍然努力稳住自己,心中盘算过各种可能。
不过事实证明,一种都不对。
“仁兄如何知晓?”
“你跟我走吧!”这人转身便走,丝毫没有等我们的意思,我赶紧唤来公主,暂时撇下睡死过去的小黑,跟着他走去。
他倒是能体谅公主,走不多远,看了看公主,然后放慢了脚步。
“嗯,前两天这里也来了一位女子,唔……不对,确切说应该是两个。”
我立刻想到是谁了,能和我扯上关系,还能有这种形容的,也只有她或者她们了。不过令人有些不太适应的是这个人的态度,仿佛一切都随风而来,随风而逝一般,一切都没什么意义,和他都没有关系一般。
不过这个人的话倒是让跟上来公主很是奇怪:“为何说是一个,又说是两个。”
“因为她会一会儿是一个女子,一会儿是另一个女子。”我自言自语道,很多年前,她便这样了,我如何不知道。
“那你果然是谢智,好像唤作平安风云侯的……恩。”他似乎并不要我回答什么,也不需要证明什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语气一直平淡得如同他只是在讲乡间无聊的琐事。
我不想问了,虽然我跟着他还在走,但是我的脑海里却有些混乱,我不知道如果马上看见她,我该说些什么,我没想到她似乎就要和仲道兄在一起,怎么忽然又跑到山里来了。
但是我不想问,并不意味着没人想问。
“她和你……说我子睿兄长……什么……事情了么?”小公主看看我,看看这采药的小个子,似乎很有兴趣这件事情,全然不顾自己已经有些喘了。
“我不能告诉你。”这个小个子停下来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
然后这小子一指我,“但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请仁兄不要再提此事了。”这是很认真地回答,我不是铁石心肠,甚至有点软耳朵根,尤其见不得女孩子哭,但是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软化。
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是好的。
那年上巳,南山未名山谷之中,我二十岁,黄忻或者黄怡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