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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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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紫宸殿中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烈火烹油。每一席上皆插着一大枝金桂,芳香四溢。

赵惇和李凤娘并肩坐在基台上的主席座,赵扩与众妃嫔按等级依次入座。宫娥袅袅婷婷的端酒菜上来,随后站在席后,排成一排。热闹繁华中,两张空席格外惹眼,空落落的让人心底发凉,那是张贵妃和苏贤妃的位置。

符婕妤仰脖啜着酒,眼睛乜斜张贵妃的座席,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估计是没有像样的穿戴,没脸出来见人。

太监禀告:“张贵妃到了!”符婕妤哑然失色,她猛地放下手中的酒杯,酒水洒了些许出来。李凤娘斜视几乎失态的符婕妤,嘴角含笑;赵惇则懒洋洋的靠着龙椅,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

不出片刻,张贵妃怀抱琵琶昂首挺胸的走进来,华衣灼灼,惊艳四座。符婕妤瞪目结舌,如此精致、华丽的衣裙和首饰,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赶制出来的;她游目四顾,除了赵惇和李凤娘众人皆陆续站起,屈于大势符婕妤也心不甘情不愿的从座位上站起来。

张贵妃渐渐步入大殿中央,金镯子上的铃铛随着她优雅的步伐发出清脆的音乐。赵惇与李凤娘木然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贵妃变了脸色,赵惇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她刚入殿的一瞬间他几乎误以为黄贵妃死而复生,他怎么会忘记,她的每一件衣物都是他命人精心所制。

张贵妃向赵惇和李凤娘行礼,赵惇握紧酒杯一言不发。李凤娘霎时冷静下来,把玩着手上的翡翠念珠道:“勉礼。这是家宴大可不必有这么多的规矩,坐下用餐吧!”李凤娘无关痛痒,张贵妃的出身她相当清楚,和黄贵妃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的人,不过是住在飞琼殿里找到了几件未毁的遗物罢了。既然李凤娘发了话,张贵妃便归位坐下,赵扩和众妃嫔方才纷纷入座。

桂枝带领乐女在紫宸殿的偏殿里等候,只到太监来传诏。桂枝带着乐女小心翼翼地进入正殿,她的头上正别着昨日傍晚赵扩摘给她的仙客来,此时这花开的正艳。桂枝行礼后一抬头就迎上赵扩温暖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李凤娘尖锐的目光盯紧了桂枝,桂枝敛笑低头退到了一旁。

舞姬舞着杨柳腰翩翩起舞,乐女奏乐伴舞,众人兴致勃勃的观看歌舞,谈笑风生。赵扩心不在焉的陪李凤娘谈话,眼睛时不时的往桂枝那边望去,桂枝盯着琴弦,心绪不宁的弹,丝毫不敢游目。

符婕妤见赵惇失魂落魄地瞅着张贵妃,心里不悦,撇嘴低声道:“有什么好看的?”赵惇并未听见,李凤娘到是耳聪目明,听得一字不落,笑吟吟道:“张贵妃今晚真是格外的明艳照人!”张贵妃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月饼道:“娘娘谬赞,臣妾不及娘娘凤仪万千。”

符婕妤冷哼一声,抚摸着胜雪柔软的白毛,讥讽道:“若是好好把胜雪打扮一番,胜雪也是格外明艳照人的!”李凤娘轻笑道:“不如咱们就把胜雪好好打扮打扮,再把符婕妤也好好打扮打扮,瞧瞧哪个更明艳照人些?”此话一出,哄堂大笑,赵扩刚喝了一口酒正要咽下,险些呛到。

符婕妤气的脸变形,气急败坏的朝着赵惇高声道:“皇上。”赵惇精神萎靡,脑子里全是黄贵妃的音容笑貌,随意敷衍符婕妤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符婕妤愤愤地坐下,连喝了好几口闷酒。

酒过三巡,张贵妃突然起身,离席步入大殿中央,舞姬停舞退居两旁,乐女也停止了奏乐。张贵妃欠身道:“臣妾有一曲要献给皇上和皇后娘娘。”

“好!”赵惇和李凤娘这次难得的一致:“快快弹来。”

符婕妤撑头看着直翻白眼。

宫女抬了张凳子到张贵妃身后,纷兰将琵琶抱过来交给张贵妃,她抱好琵琶坐下,左手按弦,右手一扬清泠的音乐便从玉指间流出,她低眉信手续续弹,悲音带着寒意侵入人的心脾,如泣如诉,遥远而又浅进;手腕上的镯铃随着她的手时急时缓的动作而发出相协的悲吟。

殿外正下着珠帘般的雨,雨打花草,沙沙作响。雨声、铃声、琵琶声,顿成一曲,共为天籁,众人无不闭目聆听陶醉其中,就连符婕妤也不由自主的如痴如醉,心有悲戚。

此曲名为《雨霖铃曲》,是唐玄宗痛失杨贵妃之后所作,话说杨贵妃在马嵬坡香销玉殒,唐玄宗观百花娇艳,佛寺外石楠团圆合抱,他不禁触景生情,倚树而泣;那时霖雨霏霏下了大半个月,他冒雨前行在雨中闻铃声隔山响应,遂作此曲。

此时此刻,赵惇竟于唐玄宗同病相连,感同身受的悲恸欲绝,因为是帝王所以就连哭也不可以出声,眼泪更不能让别人窥见,否则就是失了龙威,他满面泪水的趴在酒桌上装醉。

曲虽终,悲未减,殿内的空气沉寂,恍若隔世,每个人各怀心事。突然李凤娘大笑起来,笑的有些酸涩,她拢好衣袖,洒脱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舞姬继续起舞,乐女继续奏乐,要奏欢快的、喜庆的。”

桂枝红着眼眶,用眼角的余光穿透花花绿绿的人群偷偷向李凤娘投掷而来,入骨的恨意中却也有不少由衷的钦佩,李凤娘就是李凤娘,就连伤口复原的速度也比常人快些。

符婕妤心里隐隐作痛,又醋意大发,冷笑道:“好好的中秋佳节偏要弹这样的曲子扫兴,安的什么心?”面对符婕妤的刁钻,张贵妃捋了捋胸前垂着的一缕青丝,从容不迫道:“既然妹妹嫌姐姐弹的曲子扫兴,那妹妹不妨亲自弹一曲助兴如何?”

“你……”符婕妤愤然起身,与张贵妃怒目相向。张贵妃转动了一下纤纤玉指上的白玉戒指,讥笑道:“原来妹妹如此心急要一展所长。”说罢,起身做出一个让位的姿势。符婕妤被堵的紫胀着一张脸,哑口无言,如今是骑虎难下,她本是平民出身,你让她割草、扫地还行,琴棋书画是一样也不会。众人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符婕妤,有多少人在偷笑要看她的笑话,她陷在尴尬的境地里出了一身冷汗。

“符婕妤怎么还不开始弹奏呢?嫔妾等的心急如焚。”明嫔皮笑肉不笑地道。她对符婕妤平日的飞扬拔扈早有不满,这次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自然是要帮助张贵妃步步紧逼。

符婕妤不知所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入。一直趴在酒桌的赵惇再也无法忍受紫宸殿里的勾心斗角、冷嘲热讽,他用衣袖抹干眼泪,猛地坐直身子,心烦气燥地一拍桌子,怒吼道:“够了!……”除李凤娘泰然自若,众人皆是吓的一缩脖子,肃容正襟危坐。

“都散了吧!”赵惇的后半句话说的有气无力,整个人散架一般的瘫坐在龙椅上,阖目揉了揉太阳穴,一颗心早已精疲力尽。

乐女、舞姬一一退下,众人各自起身行礼告退,短短的一瞬间紫宸殿里空荡荡的一片,只剩断井颓垣。赵惇听着寂夜中唯一的雨声,放放心心的放声痛哭。

金桂萎谢遍地。

御花园里已经两天不曾有过符婕妤的身影,往日她是爱四处漫步的。许栩上次昏厥后就一直恹恹在床,连中秋节也未到紫宸殿侍奉,今日身子刚好些,便连忙赶到符婕妤的寝宫。

宫女太监一见许栩,如释重负。一名小宫娥喜上眉梢:“许掌衣,你终于来了,娘娘还趴在榻上哭着呢?已经两天未进食了,就只有你的话娘娘还听些!”许栩大步流星的走进去,绕到内室掀帘而入。

低垂的纱幔将床榻罩的严严实实,符婕妤趴着卧在榻上不肯出来。许栩卷起纱幔,符婕妤伸手又扯了下来,用哭的嘶哑的声音道:“没脸见人!”许栩不曾亲眼目睹那晚的情景,却也猜得出她一定十分难堪。许栩坐在床沿,轻轻地拍了拍符婕妤的背,柔声劝道:“不就是不会弹琴吗?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会咱们就学,谁是天生就会的?”

“学?”符婕妤仰起满是泪痕的睑问道:“跟谁学?若叫一名乐女来教,传出去又是笑话,到显得本宫连乐女都不及了!”

“桂枝啊!”许栩嫣然一笑,脆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符婕妤豁然开朗,从榻上爬起惊异道:“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她初来乍到就做了掌乐琴技必然不凡,以我俩的情义她是愿意偷偷教我的。”符婕妤忙不迭的起身用膳,雷厉风行的差人传桂枝过来。

桂枝未带如云,独自一人入龙图阁,她心里明白符婕妤的意图,而这恰恰是桂枝为李凤娘立功谋取信任的佳机。

每一个朝代都有一个禁忌,对于只剩半壁江山、摇摇欲坠的南宋来说,它忌讳一切含有亡国之意的东西。

桂枝欣然答应符婕妤的请求,符婕妤握着桂枝的手,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符婕妤拣了一块僻静的地圈禁起来,偷偷学琴。桂枝暗中修书一封呈递给李凤娘,道明原委,李凤娘读完信大笑起来,畅快无比地道:“好一个杨桂枝,好一曲《玉树**花》!”

“《玉树**花》。”若水心中默念,她曾听闻《玉树**花》是亡国之音,虽不知信件内容她也几乎猜到了桂枝的计划。

龙图阁中,桂枝诲人不倦的给符婕妤讲完音律和手法,便随手弹奏出《玉树**花》,符婕妤和许栩专心致志的听着,渐渐由音入情,身临其境。桂枝玉指一顿,收了音道:“娘娘觉得这首曲子如何?”

“好听极了!犹如见了一派盛景,虽曲尾越显悲凉却悲而不伤,恰到好处!”符婕妤已经迫不急待的想学,然后好好在赵惇面前露一手,挽回面子。许栩好奇的拿起桂枝压在琴下的曲谱,读完歌词后由衷赞道:“词也写的好!”说罢,开始照着词浅浅吟唱:“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声音宛如百灵鸟的歌鸣,清新动人。

符婕妤一惊,她只知许栩声音比别人甜美,如一汪甘泉,孰不知歌声如此幽婉动听。

一阵萧瑟的秋风将金灿灿的菊花簌籁的吹洒了一地,落了桂枝一裙,她伸手划过平滑如肤的丝面裙裾,黯然神伤。桂枝凝视着符婕妤天真到有些傻的笑颜,心里不由勾起细微薄凉的痛意,她清楚这笑颜将要和这落花一样的腐烂,而罪魁祸首是自己。桂枝不敢再相迎符婕妤的目光,低头信手拨弄琴弦。

这几日赵惇独自住在福宁殿,图个清静。入夜,吴东小心试探道:“奴才听闻符婕妤好些日子没有出过龙图阁了。”言外之意就是赵惇今晚要不要去龙图阁。赵惇忆起中秋之夜的场景和符婕妤当日的窘迫,心里生出几丝厌倦,摆摆手道:“不去龙图阁。”忽又忆起了那首《雨霖铃曲》,似乎还响在耳畔,叹气道:“曲子如此幽怨,心也必定是幽怨的,这大半年来的确是朕辜负了她!”遂转身吩咐吴东道:“去贵妃那儿。”吴东领命,心中窃喜。

子夜,龙图阁里里外外的灯亮的耀眼炫目,符婕妤睡眼惺忪地练琴,一遍又一遍,一不留心刀刃般凌厉的弦便勒进手指,刺心的痛。几曲下来,十个手指无一完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几日艰辛下来曲子也能弹得流畅,虽仍赶不上桂枝的扣人心弦却也能婉然动听。

天刚亮,符婕妤抱琴,兴冲冲地跑到福宁殿外求见赵惇。一名守门的小太监道:“皇上不在福宁殿,昨晚去了张贵妃的那儿,娘娘请回吧!”晴天劈雳,符婕妤傻在一旁,良久,突然瑟瑟地笑了,笑容惨淡而尖刻。自以为可以集三千宠爱与一身,她高傲、她轻狂,殊不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样红。

符婕妤抱紧了琴,咬破下唇,满满的不甘心。她在福宁殿外久立,不肯回龙图阁,守门的太监开始还劝着,后来索性不管。一站就是一上午,她双脚疼痛,腿酸不已。终于远远瞧见赵惇的辇轿向这边驶来,她喜出望外地迎过去,远远的就呼喊道:“皇上,皇上,臣妾有一曲要献给皇上。”赵惇紧着眉头,隔轿对吴东道:“一大清早,谁在那儿大呼小叫的?”吴东换了只手持抚尘,回道:“启禀皇上,是符婕妤。”赵惇困倦的靠着轿壁,脸上只剩冷淡漠然。

符婕妤风风火火地跑来,挡住了赵惇的去路,轿停下,吴东肃容道:“娘娘怎么能阻拦圣驾?”符婕妤走近几步,太监慌忙将她拦住,她满怀期望地高声道:“皇上,臣妾要献曲。”赵惇不由生出几分纳罕,他难以想象她既然要主动献曲,好奇心的驱使下,赵惇掀帘对吴东吩咐道:“既是献曲,就让她一起回福宁殿。”符婕妤惊喜,连忙谢恩。

福宁殿中,符婕妤信心满满的放好琴,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弹奏。赵惇一边喝酒一边听琴,渐渐的他愉悦的面色消失的无影无踪,脸一点一滴的失去血色,他倏地起身,怒气冲天的摔了杯子。“啪”的一声,尖锐而冷烈的响彻福宁殿,宫女太监唬得耸肩眨眼,惶恐地跪下。符妤婕惊慌失措地一闪身,一不留神手中的琴弦断了。她面如白纸的跪倒在地,不知有何过错。

赵惇并不明示,满面怒色,甩袖离去。符婕妤所有的希望,刹那间都随着滴落的泪,蒸发成过眼云烟。红颜未老恩先断。

初承雨露,张贵妃竟有了身孕,一时之间六宫朝贺,曾经门可罗雀的飞琼殿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即使对闹鬼之说深信不疑的妃嫔也屁颠屁颠的来飞琼殿争相讨好。李凤娘眼角的笑意转瞬间化成了雾霭,表面上她也准备了丰厚的贺礼,让若水送去。

桂枝带领乐女到飞琼殿奏乐庆祝,入门前她耳边响起一句熟稔的声音:“不要以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凤凰始终是凤凰。”声音低沉而冷烈,含着几分嘲讽。”桂枝猛然转身,目光扫向声源处,是一名穿着灰色绵布衣的老嬷嬷,这张脸她记得。

老嬷嬷转身而去,口中嘀咕让人听不真切的话语。

“杨掌乐。”一名乐女用眼神瞟了一眼即将消失在人群的老嬷嬷,她提醒桂枝要不要把老嬷嬷告到司正房。桂枝摆摆手道:“由她说去吧!事不关己。”

“什么事不关己?”桂枝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冰凉严厉的质问,她心弦一紧倏地回头一望,只见若水提着竹篮,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桂枝和乐女连忙向若水欠了欠身。乐女心有畏惧,低头不语。桂枝从容不迫,缓缓道:“方才见小西湖上浮了一只鞋子,不知是谁的?乐女问要不要打捞上来。”若水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桂枝闻香向若水走近,见篮子中满满的桂花。

“姑娘采的?”桂枝随口一问。若水轻轻点头。桂枝浅笑道:“怎么不让宫女去做,姑娘何必要亲力亲为?”若水含笑的脸霎时有些僵硬,明眸盛满哀愁道:“身在宫中就必须学会如何消遣幽深漫长的岁月,不然悠悠人生该如何度过?”话落翩然转身而去。桂枝怔了片刻,突然叫住即将远去的若水,迷茫道:“与姑娘相处多日,还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若水并未回首,背对着桂枝答道:“若水。”说罢,提步就走。

“上善若水?”

若水稍顿,蓦然回首,嫣然一笑道:“只若水,不上善。”若水的笑容美的酸涩而无奈,桂枝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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