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境清贫,拮据的成长,养成了她温驯沉默的性情。即使嫁了宋羽望也没有因为乍然富贵以及宋羽望的宠爱就骄奢起来,这偌大府邸,当她以女主人的身份住进来后,所提过唯一的要求也就是在书房外植一丛芭蕉。
宋羽望曾经多次想象妻子幼年时候的光景:父亲在瑞羽堂里做管事,以族人的身份与世仆平起平坐,既辛酸也忙碌;母亲守着家业与子女,亦是昼夜操劳,又不放心年幼的女儿,所以一直带着她在跟前。
难得父亲有假归来,母女两个都是不待他绕过长廊进屋,隔窗就迫不及待的说起话来。小女儿更是趴在窗边眼巴巴的等着父亲抱一抱,于是做母亲的看懂了女儿的心情,隔窗把她递出去,从窗边走到进户的门,这么一段路,卫蝉影仗着年幼可以让父亲抱过去,进屋之后再行礼……
这兴许是卫蝉影幼年时最记忆深刻亦是最温馨的记忆了,所以温驯如她,也在发现书房外奇花异草一片,却惟独少了寻常的芭蕉时开了口……其实现在这丛芭蕉不是卫蝉影之前要求栽种的那一丛。
起先那一丛,早在卫蝉影去世前就死了。
一壶又一壶滚开的水浇下去,连根都死得干净。
宋羽望请过帝都最负盛名的花匠,也没能救活哪怕一小株。
弄死那丛芭蕉的命令是卫蝉影下的,这个平生连蚂蚁都不肯踩死一只的女子,之所以会狠下心来处置一丛无辜的芭蕉,皆是因为她临终前的话:“忘了我
。”
卫府里的惊鸿一瞥、十数年恩爱相守,羡煞无数旁人。末了,卫蝉影所求的,只是他忘了她。
红颜命薄,即将离世,良人却正值壮年。凭着两人的恩爱,卫蝉影不担心尚未长成的子女,她只担心,丈夫会效仿宋家那几位先人,对自己念念不忘,使得这一段姻缘,成为他一生的枷锁。
所以她趁着自己气息尚存、趁着宋羽望不在,命人烧毁了自己所有一切用过之物,连窗外这丛她要求栽下的芭蕉,也没有放过——甚至还写信,让自己的父兄变卖产业返回凤州,勿再轻易与宋羽望及子女来往。如此尽一切可能消除她存在过的痕迹,好让宋羽望有接纳新人的机会。
作为妻子,她平生只向丈夫提过两个要求,为了第二个要求,甚至亲自下令将第一个要求彻底铲除……
可是几壶滚水轻易就浇死了芭蕉的根,她的存在,却早已根深蒂固到了刻在宋羽望的魂魄上,永世难忘。
纵然她毁去了,宋羽望却凭着记忆,命人一一复原,放回原位。连窗外芭蕉,也是打发人从卫蝉影娘家的庭中移来。
他尽力维持着妻子在时的诸物,也好假装妻子仍旧还在人间,只是此刻不在跟前,或在闺房、或在池岸,也许下一刻,就会打发下人来请,或者他过去能看见……可书房里高悬的悼文,空空落落独他一人的书房,都提醒着宋羽望,斯人已去……
抚着腕上卫蝉影在时亲手结的红丝绳,宋羽望怅然的想:“世间无你,满城春色又与我何干?”
他忽然觉得不忍再看那丛芭蕉,正要叫人过来把窗关了,遮住视线。不意却见芭蕉后头转过一个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戴着帷帽,身影娉婷,走到近前来,隔窗看到宋羽望正看这自己这边,就举起素白如月的手揭了纱巾扬上帽沿去,露出明媚如春色、却惜乎在额角有一道伤痕破坏的面庞来,莞尔一笑,万福为礼:“父亲!”
“……你来了?”宋羽望正思念着亡妻,乍被女儿过来打断,怔了片刻,才隔窗扬声吩咐,“不必拘礼,且进来说话。”
宋在水依言上了长廊,听着女儿所趿木屐踩过回廊木板的声响,宋羽望一时又沉浸进卫蝉影诉说幼时盼望父亲归来的场景里去。一直等宋在水进了门,到了自己跟前,作出垂手待命的姿态,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女儿为什么现在过来——是他昨晚就打发人过去吩咐宋在水这个时辰过来的。
定了定神,宋羽望命左右先退出去,这才轻声道:“昨日你表姑夫特意到衙门去寻了为父,他为独子提出了婚姻之事。据说你们是见过的,为父没有问过你,怕你不中意,所以说要斟酌斟酌再给他答复,却不知道你自己意下如何?”
宋在水一怔,下意识的问:“未知父亲说的是哪位表姑夫?”
她心里倒是有个最有可能的人选,可是大家子里三亲四戚的最多不过,何况她如今容貌损伤年岁也长,不比正经的嫡出大小姐身份,不是非常人根本不敢开这个口——低嫁是十之八.九的事情了,敢于开口的人家也多了起来,没准就猜错了?
宋羽望道:“是你卫家二表姑夫,他的独子叫做苏鱼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