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人,心总会格外宽容。
我告诉谢丫,我对阿晗已无半分情意,待她养好身子,我会帮她去劝阿晗回家。
谢丫丢开女儿的手,双手紧握着我的手,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她的血不停地往外流,怎么止也止不住。我知道,她的时间已所余无多,心中不由甚是悲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是否有什么心愿?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女孩脸上,那女孩已经停止了哭泣,怔怔地听着父母之间的恩怨,怔怔地看着我。
我拉过女孩的手,对她说我会将这孩子送至阿晗身边。
丁允请的大夫赶到时,谢丫的身子已经僵硬。女孩俯在谢丫身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们在望京城逗留半日,为谢丫操办了后事,而后带着女孩继续上路。
路上,女孩不哭不闹,小气翼翼,懂事得令人心疼。
我抱着女孩,告诉她,她可以不必那么小心、那么懂事。
她俯在我肩头痛哭失声。
在北山王陵祭拜过承夏国皇帝,又到天武城内见了我爹爹,回灵皓国的路上,我们带着女孩儿在一座偏僻的寺庙里找到了阿晗。
当年玉树临风的少年,如今一袭僧衣,脸上添了沧桑,更添了几分岁月沉淀下的安静与庄重。
我叫浅画去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又叫丁允将女孩儿和三万两银子的银票给他,对他说三万两银票,既是对谢丫的补偿,也是给女孩儿的抚养之资。
他却全部拒绝了,既拒绝了女孩,也拒绝了银票。
丁允怒气冲冲地看着他,骂他既不配为人夫,也不配为人父。
他一语不发,任着丁允百般辱骂。
丁允越骂越气,到最后抽出刀来,要砍了他这个“不配做人的畜生”。
他一动不动,任着丁允的刀向他肩头落下。
我急忙飞身掠出马车,阻住了冲动的丁允。
他静静看着我,嘴角边露出无限苍凉的、微微的笑。
“芷雪——”他说:“我知道你在灵皓国桃仙庵出家,本想去找你,然而也知道依你的性子,决不肯原谅于我。那些事既已发生,咱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修行此生,不过是为了与你来世再做夫妻……”
言罢,不等我说话,他转身进了寺庙。沉重的庙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我依稀看见,他抬起僧衣的袖子,轻轻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滴泪从我腮边滑落,我转过身,拉住女孩的手,对丁允和浅画平静地道:“咱们走吧……”
阿晗说得是,有些事既已发生,便再也回不去了。即便修行千生万世,我们也不可能再成为夫妻。
我又有了新的爱人,他叫秦沐风。若命运真有轮回,我愿每一度轮回中相逢的都是他。
至于阿晗,他是年少时一个温柔的噩梦。噩梦醒来,我感谢他曾给予过的温柔,却决不愿再走入那噩梦。
多年后,爹爹年迈,思女心切,举家来到双河镇。
我为他建造了一座豪华舒适的宅院,同时接受他的投资,将双河镇生意再度扩大。
曾经对我各种指摘嫌弃的庶母庶弟庶妹,如今在我面前唯唯诺诺、极尽讨好,唯恐一不小心惹得我不高兴。
但事实上,我的脾气已经变得很好,性情亦变得宽厚从容,既不会因别人一言一语的冒犯而生气,亦不会因别人的刻意讨好而改变主意。
当一个人不再以弱者的姿态面对世界,便不会觉得有人时时刻刻想要伤害自己,更不会时时刻刻竖起身上的刺。
对于自己过份的保护,原来只是因为还不够强大。
我喜欢现在的自己,即便青春的容颜已被岁月带走,我还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更美。
夏云岚也说现在的我比过去好看,她说岁月对于有些人很残忍,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却是一种丰富的馈赠。
是的,岁月赋予了更好的我们,且赋予了我们圆融的内心、卓绝的气韵、通达的性情。这样的我们,当然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爱情、亲情、友情。
夏云岚留在双河镇的日子,我们常常于清晨时分登上高约九丈的摘星楼,透过朦朦胧胧的云气,看远方喷薄而出的红日。
七彩的霞光自天边延展到我们的脚下,依着琉璃阑干,我常常想:所谓成长,大概就是一点一点接受人生的缺憾,接受命运的不完满。然后用自己的努力,慢慢为自己创造出没有缺憾的、完满的生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