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只她素日里行事沉稳,少有与人争执赌气。与那个一辈子只懂得忍气吞声,再三让步的女子,又有那么几分相似。
她挪步,登上石阶,进了凉亭。于他身前几步开外站定,微微敛目,中规中矩。
“身子可是大好?”他随手指了身旁石墩,顷刻,似想到什么,手腕在半道一拐,记挂她身子骨弱,这样霜寒的天,不宜沾染寒气。索性敲了敲石案,唤她将公文放下。请她入座的话,绝口不提。
她应一声是,这回没再多犹豫。乖乖上前听命腾出了手,得了空,两手抄袖管儿里,比露在外头,冷冰冰吹着寒风,暖和许多。
他方才一番举动,她隐隐猜出了缘由。能够与这人相安无事,彼此体谅共处,何乐而不为。她也不戳破,只眉宇间少了抹疏淡,噙着善意而得体的浅笑。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早两日已断了药。难得大人您惦记着,却是下官的不是了。”
她对他恭谨讲礼,他凝视她半晌,转过身,望着庭院中经了霜降,光秃秃,一树冷清的枝桠。
“近日来,因朝堂变幻,风云波诡。心头可有惶惶?”他与她聊起公事,若有似无,诣在宽她的怀。
她语声轻柔,答得有条不紊,倒不似他手下高女官,时有心不在焉,露了惊怕。他放了心,却也说不出如她这般,是好是坏。
谁人给她这般信心,叫她如此一副安之若素,不焦不躁的模样?他打住往深处想,将不该他探究之事,抛诸脑后。话头一转,对她说起明日秦王离京一事。
于寻常百姓而言,只道是郡主退亲之后,大病一场,需得离京将养。可在世家之中,这又哪里算得是秘密。他于她跟前,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径直对她道,“秦王携郡主南下,此去,燕京却是少了热闹,却也清静。”
他此话另有用意,她动一动秀气的眉头,看他目光直直落在凄凄冷冷的花树上,以为他对幼安尚有情愫,方才孤身一人立在庭院当中,借景抒怀。
她不知如何回话才最恰当。只“哦”一声,反倒对幼安生出几分可惜来。身前的男人,家世样貌情意,样样不缺,幼安错过这样的人,可曾悔过?
“各人自有去处,明日饯行,当避则避。便是你去了,她也未必领你的情。”他回头看她,显是觉得照幼安那日眼中对她显露出的嫉恨,明日她随那人过去,却是不稳妥。谁也估摸不出,彼时幼安见那人带了她去,会是如何反应。再要闹出事端,大伙儿面上都不好看。
她微怔,不知他心头所想,更加认定,他是顾及幼安感受。没与他说明那人压根儿就不打算带她去十里亭,她只顺势应下。
想一想,她犹豫许久,想这人本心不坏,那日又在大殿之上替她解围,她垂着眸子,十分委婉劝道。
“大人所言在理。有些时候,不打扰,也算得彼此成全。”
她想他该是能够领会。她与幼安的避而不见,是成全彼此在最后一刻,都消停些,莫再给对方添堵。而他对幼安那份深切的牵挂,就此掩藏心底,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他听她一席话,心头一紧,有片刻失神。
望着空落落萧条的院子,他袖袍下的手,指尖微微颤了颤。
不打扰,便是彼此成全?想起前世他与姜姬,那人与幼安,竟是没一个活得自在,过得快活。说不出为何,他沉默着,心底蓦地泛出股酸楚。
也罢,他与她,终究是无缘。她在全然不知情的境况下,说出这话,她错解他心意,反过来劝他。
讽刺却是,她这话,似乎更适用于他一厢情愿,对她生出的那份情不自禁的关切。
他掸一掸下摆,像是借此拂去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垂眸的时候,敛了眼中因她这话荡起的波澜。
之后,他摆出一副再无话与她唠叨的架势,叫她无事莫要久在外边儿逗留,身子刚好,经不起折腾。
说罢,他深深打量她一眼。这一眼,又深又缓。像是要把她从头到脚,整个儿都看进心里去。
不打扰么……她如是说,他便成全她何妨。
她从他莫名幽深的注视中回神,这才发觉,那人已撂下她,沿着游廊,独自去得远了。她抽出手来,呵一口热气,两手团一块儿搓一搓。自身后看他高大而孑然的背影,她只觉眼前的贺大人,仿佛要融进灰蒙蒙的冬日里,身影那样萧索而寂寞。像电影里彩色的画面,突然就褪了颜色。只剩下满目令人怅然的灰白与心灰意懒。她再叹一声可惜,为幼安,也为一段本该值得珍惜的好姻缘。七姑娘收拾一番,抱了公文在怀里,挑了与贺大人截然不同的一条道儿,自顾转回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