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秦湛,并不是十年后那个冷酷无情、毫无人性的丹霄派秦宗主——而是一个还会将自己心中的想法毫不隐瞒地说出,还会为其他弟子的死因去追寻真相的十五岁少年。
傅钧正自心中惘然,却见秦湛忽然脸上肌肉一颤,口中低低闷哼一声,随即抬手按住右胸,上身微微前倾,仿佛正在强忍着极大的痛楚。
傅钧不由微愕:“你……怎么?”
秦湛却又立即坐直了身体,轻笑了一声,道:“不过是伤口又裂开了而已,果然如大师兄说的,不能这样久坐,须得整日躺下休息,否则便会伤情反复,难以早愈。”
他虽谈笑自如,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但毕竟身体并非完好健康,怎么样也掩盖不了中气不足的虚弱之态。
傅钧不语,目光却似乎更显出一分沉黯。
秦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连声音都有气无力似的,忽然“啧”了一声,伸手扯开衣襟,拆开绷带,又拿起一旁木几上的药瓶,将瓶中淡黄色粉末洒在伤口上,再将绷带重新包扎好。
秦湛动手速度极快,做完这一连串的事情时,也不过是过去了短短数个呼吸的工夫。
然而傅钧却已在秦湛拆开绷带的那一霎,清楚看到了秦湛胸上的伤口——那道伤临近右肩,有如婴儿拳头般大小,其中黑红色血肉凸凹不平,十分狰狞,仿佛被锋锐的利器狠狠搅拌过后一般。即便如今伤口已在渐渐愈合,但看上去也依旧触目惊心,想来当日受伤之时一定是极其凶险。
而且,伤口所在的位置也颇令人惊心——倘若再深一分,抑或是再偏一分,傅钧毫不怀疑,秦湛整个右臂恐怕便要因此而废了。
就算以如今的情况,倘若不能及时救治,让伤口恶化蔓延,傅钧也毫不怀疑最终会走向一个相同的结果。
秦湛的右手若不能使剑……那么今后习武修炼,恐怕便要艰难许多。
而即使是十五岁的秦湛,傅钧也清楚记得,秦湛早在十四岁初见陆淮风之后便说过,他未来的目标便是成为像陆淮风那样——万人之上的丹霄派宗主。
那时的秦湛,还只是一个成为丹霄派外门弟子仅仅三日的少年。
而当时所有旁听的人都在嘲笑秦湛年幼不知天高地厚,许下的志向也太过遥不可及了。但是,他们一定没有想过,十年之后,秦湛确实做到了。
可若是换作一个无法使用右臂的秦湛……还能在十年后登上宗主之位吗?
“你……”傅钧刚要说话,陡然间心念一动,顿时僵在原地——秦湛这道伤口,他想起来是因何而起了:是那时在幻境试炼中,面对犹如黑色梦魇般的庞大怪物,秦湛为了救下他的性命,以自身血肉之躯帮他生生挡下一击。
傅钧霍然从榻上站起身来。
秦湛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头看向他,双眸中似有一丝询问之意。
傅钧却只是沉声道:“你既然不宜挪动,便在这里好好歇息,换我去你的房间休息便是。”
他说话之时,目光一直没有对上秦湛的眼睛,而是落在了秦湛身后的虚空之中。
说完之后,傅钧立即便转身离开,大步流星,直冲房门走去,像是这个房间里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东西,必须即刻远离。
“傅钧。”秦湛也并没有阻止他的行为,只是在傅钧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突然叫了他一声。傅钧脚步一顿,立刻滞留在门前,却未回身。
秦湛的声音,在他背后缓缓响起,虽然音调虚弱,却于此时竟有一点决然又冷峻的意味。
“你不必有任何内疚。我的右臂不会有事,而我当时选择救你,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傅钧默然聆听着,心里却丝毫不讶异秦湛能够看透自己内心的想法。
秦湛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若是对幻境之中的景象始终无法释怀,便继续恨我好了,不用勉强自己。”
傅钧沉默许久,终于声音低沉地回了一句:“……不会。”
但他却没有去解释这句话究竟说的是不会再恨秦湛,还是不会勉强自己。
……因为此时的傅钧,自己心中也不知道,他想说的,究竟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