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幺忽见二人拜倒,连忙还礼。又听见说是夫妻,不胜惊喜,搀扶起来道:“杨幺从未识面,不知贤夫妇从何晓得贱名,敢劳如此?”殷尚赤遂将自己姓名、犯罪投奔、得配屠俏并接书信略说了一遍。杨幺听明,不胜惊喜道:“你二位是一对豪杰夫妻,今日为何在此作性命相搏,真邪?戏耶?好使杨幺不解。”
二人听了,俱忍笑不住。殷尚赤只得说道:“我两人的笑话,只得要与哥哥说知。今早山下有一起买卖过往,兄弟下山邀截,见这轿中有个女子,将她带领上山。不期弟妇疑心有别样心肠,便赶来舍生拚命相搏。若不是哥哥到来,敢怕今夜还要着人点灯,杀到天明还不住手哩。”
杨幺忙问道:“这女子如今在那里?”屠俏道:“这山下轿中的便是。”杨幺走到轿边,问这女子道:“你年正轻,为甚到此受惊?你可说明,我着人送你回去。”那女子见是好人,只得止泪说道:“我因父母患病,许了一炷信香,同众香妇今早经过。不期遇着山上大王,众皆逃散,只弃我在此。若得放回,感恩非浅。”
杨幺听了点头,便来见二人道:“目今只因宋室无人,奸权用事,以致豪杰散生,耗其元气。英雄到此,必要戮佞扶忠,做番事业,方不虚生。若只图财宝,贪爱女色,岂是豪杰所为?必致遗臭于人。今这女子为父母患病进香,是一孝女,使我杨幺不胜起敬。岂可使她受惊?乞推面情,速着人放回。”
殷尚赤、屠俏听了,不胜欢喜道:“哥哥这些见识,才是做大事业的豪杰,怎不远近闻名,使人想慕!兄弟先日原有好色之心,只因受了一个哥哥的教训,再无他念。况且又得屠俏为妻,已是心满意足,怎肯又去撇甜就苦!今早因见这女子失伴,且抬上山,慢慢着人送回。谁知错疑,一时分解不得。”杨幺道:“原来兄弟恁是好心,夫妻恩爱,只是方才欠了些主见。若抬了这女子入寨,虽无别意,难免李下瓜田,怎怪得大嫂见疑。”
因又对屠俏说道:“大嫂见疑固是不差,须看个情由,便以性命为戏,未免过于太急。如今总推杨幺情面,勿生芥蒂,夫妻欢好如初。可遣人送这女子到路口,令人找去。”二人听了,不胜感激拜谢。即一面使人送这女子下山,一面迎请杨幺上马入寨。
杨幺遂用手招呼两押差。殷尚赤、屠俏道:“趁今日杀了二人,哥哥只在山中做事业,岂不快活!”说罢便要赶去。杨幺连忙止住,将自己心事说明。二人方不动手,遂一同入寨,即备酒款待。杨幺使两押差坐在左右,殷尚赤、屠俏下陪,吃得十分豪兴。杨幺将打王豹,常况杀人,因结骆敬德,认罪入监、释放事情,细细说出。殷尚赤因两押差在旁,不便说话,遂使人引到别处去吃,自与屠俏坐近,因说道:“哥哥若不说,兄弟怎知常况在阳城县狱中?即今商量救他出来。”杨幺道:“不消兄弟费心。我已托骆敬德去报知丁谦、于德明,他三人自有计较。方才兄弟说受了那一位的教训,可说我晓得。”
殷尚赤遂将相与瑶琴,痛打董敬泉,以及孙本放出,说结袁武并“金头凤”的事,细细说出。杨幺听了,不胜惊惊喜喜道:“原来果有个‘金头凤’!”遂将天雄山抄录言语以及童谣说出。因说道:“我杨幺结识了何能,已是快心,怎知又有个袁武奇人。不知‘金头凤’是何名姓?我去东京,先见了孙节级。到了地头,必去寻访二人。”
殷尚赤道:“兄弟常使人寄礼物去,怎奈孙哥哥只不肯收,只收得与他上寿的礼物。想是去的人不善言语,如今要拜托哥哥带封书去。”因又问:“这何能恁样人,如今在那里?”杨幺遂将何能才干、荐上天雄山并邰元犯事同解,嘱他临时取便,一一告知。又道:“今有常况沿路手书,大约有人救护,却不得实信,只记念不了。兄弟你可使人打听也好。”殷尚赤、屠俏晓得这些缘故,不胜快活,各畅饮到晚,安顿杨幺歇宿。
到了次日,杨幺要辞别下山。殷尚赤那里肯放。一连住了五日,知不可留,只得备酒送别。吃到中间,殷尚赤使人托出一盘银两并几件冬夏衣服、鞋袜之类,因说道:“本当留哥哥多住些时,争奈哥哥大事在心,不敢多留,但须速去快来。些少银两,权作路费。外小封二十两,给两押差路上买酒吃。”又吩咐了言语,两押差只磕头应允。杨幺见盘内银两甚多,因说道:“我那里用得许多,只消一半够了。”
殷尚赤、屠俏齐说道:“此去路远,便到地头,衙门也要使费,我这里还要着人来问候。”杨幺遂不推辞,叫两押差收入包裹中。殷尚赤又取出一封书来道:“这是烦哥哥捎去与孙本哥哥,内有十两蒜条赤金。”杨幺接来,紧束在腰间。遂大家作别,相送下山,各自分手。殷尚赤、屠俏见去得远了,方上马并行而回。
杨幺别了殷尚赤、屠俏,同着两押差,一路逢村饮酒,到镇安歇。两押差感他恩惠,只小心服事,并不上刑具。走了多日,一日到了朱仙镇上,相近东京不远。因见日已西斜,遂寻店安歇了一夜。
到次日,各吃饱了酒饭,两押差自去打发店钱。杨幺立在门首,只见往来的闹攘攘,有的携男抱女,俱往西走,有的在门首探望。杨幺看在眼中,不知是何缘故,便走向对门,与一个老年人拱手问道:“你这里今日为何这等热闹?”
那老人看了杨幺一眼,笑说道:“你是远方人,如何晓得?俺这里是开封府管辖,地名朱仙镇。往来热闹,有个缘故,你既来问,我只得说你知道。当初宋太祖贫贱时,曾打过擂台,自此天下闻名,人心向附。后来陈桥兵变,便做了皇帝。因见民间设立擂台,一则聚众耗损民间财物;二则生端起衅,伤人性命,故禁止天下,不许设立擂台,到了仁宗时,便有好事内臣与王孙公子蓄养教头,喜刺枪棒,好顽好耍,遂怂恿官家,许开封一府设立擂台,相沿到今。故此这些好顽子弟寻访教头来家,或逢香集庙上,或到时令佳节,搭立擂台,各出彩物摆在台下,使人与教头放对,或拳、或棒。若有人来放对,令他写明了死伤不抵文契,然后使他上台。若打赢了,这些礼物并众香官喝彩钱俱送他,还要披红挂彩,吹乐鼓手迎接来家,下次就是他上台。是第一件好看的事。
如今俺朱仙镇西去十馀里,地名大宝集。有一富豪子弟,叫做干燥皮、钱过斗,同了几个宦家公子,迎请了东京城中第一有名禁军教头,叫做五色反毛锦鸡头乐汤。因他拳棒十分了得,在这大宝集上,一连三年并不曾遇个对手。他夸大言道,‘拳打三千郡县无敌手,棒劈八百军州我独尊。’今日正是五月十三,集上有敕建的一座关帝神圣庙宇十分齐整,各乡、村、镇男女以及城内居民,一来进香赛神,二来年年旧例,来看擂台上乐汤放对。故此这些远近村人,俱到那里去观看。你今问明,想是也要去看了。”
杨幺听明,笑了一笑。两押差替他拿了包裹,走出店来,杨幺接入手中,与那老人拱别。走离了镇上,因将老人的言语述出道:“离此只得数里,我们何不去走遭?”二人依允,遂向小路,跟着村男妇女。走了半晌,早见一座村落,果是繁盛。三人便走入村来。只见两旁许多赶趁的人,将各种货物,也有开铺面的,也有堆垛在地下的,俱在那里做买做卖,以及茶坊酒肆,人进人出。再走到中间,更是热闹,人都拥挤不开。
杨幺在前用两手分开众人,两押差只跟随在后。走了不半晌,在人丛中抬头,早见前面飞檐接汉,画栋冲霄,直耸出似乌云般一座殿宇来,方知到了关帝庙前。只见庙前有方圆四、五里一块空地,俱是四方五岳的人,如山似海,东簇一团,西聚一块。正中间迎着庙门,果搭着一座无大不大的一座擂台。你道是怎个模样?但见:
玲珑八角,明透四方。头顶上,俱用织成芦席遮盖;脚底下,纯是拼就松板铺平。庭柱丝绸包裹,横梁彩笔描成。左柱上用黄金打凿一行篆字:“拳开惊虎走”;右柱上将白银攒嵌几个蝌蚪:“脚动吓龙奔”。正中间宽宽荡荡,任你拽拳扯腿;两壁厢坦坦平平,随我抡枪舞棒。台面不高,离地约有丈五;基址甚广,周围却有千寻。若来跌扑,任你铜筋铁骨,经不得几下拳头;如逢较棒,那怕力大身强,捱不得一棍颠翻,上生下死,分明是一座森罗;进死退生,俨然是数间地狱。
杨幺同两押差看完了擂台,遂又看台下。只见四下里搭着小篷,俱有人赶趁在那里卖酒卖肉并馍馍扁食。又有几处俱挂着竹帘青幕,却是有体面的人家妇女在内来看打擂台的。又有一个大敞篷,内中围列一扇锦屏,外面拦着一带朱漆花朵栏杆,里面堆着许多缎匹银钞,桌上摆列笔墨观砚纸,上面设着一张大椅,披条虎皮,有许多人在内看守。
杨幺看罢,遂同押差走入庙来,瞻仰圣容。只见殿上神座前,果乃宝炬辉煌,篆香缭绕。桌上堆列许多果品、猪、羊、鱼肉、酒饭、馒头。有数十个庙祝并火居道士,口里喃喃呐呐的通诚祝献。案下跪着许多村男妇女,磕头礼拜。也有求笺的,也有祷告的。一起不了,又是一起挤来。杨幺同押差随众拜了神圣。早有门外一起乡人锣鼓喧天,执香的,扛抬祭物的,俱入庙来赛神酬愿,杨幺遂同押差走出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