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流动,暮色愈发深沉,几颗疏星自云后溜出,不知何时抬出一轮淡月。
景色昏暗的郊野小道上,偶有归巢的倦鸟扑簌树叶的声音,和骡子卖力拉车的响动声。
摇光咳一声,轻声道:“是我一时忘形,还望藏玉姑娘莫要见怪。”
我低头绞着衣角,唔一声,鼓了鼓腮帮子,然后道:“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只是方才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有,你不用与我这么见外,叫我藏玉好了。”想想又添上一句,“我师父师兄师姐都是这么叫我的,流音也是这么叫我的。”
仿佛过去很久,摇光轻声唤我,“藏玉。”
我心中一跳,竟然有些紧张,绞着衣角的手指都是一紧,应道:“啊?”
摇光缓缓说:“藏玉,先把我的衣角松开。”
我,“……”
低头看去,手指间绞着的衣角,赫然是摇光的……
我张开手指,松开皱巴巴的衣角,缩回爪子。
抬头无语地望着他,他也无语地望着我。为防止他再说出什么令我无语的话,我就抢先开口了。
我十分沉痛,且郁卒,“摇光,你不觉得,此情此景说出这样的话,十分破坏氛围么?”
摇光目光中难得现出茫然之色,他张口复闭上,欲言又止地提了个建议,“那,不如,衣角继续给你玩,方才的话就当我未说?”
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十分英明,摇光瞬间不茫然了,眨一下眼,双目灼灼地望着我。
我抚额,“不了,你还是自己玩吧。”
“哦,也罢……”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我无语望天。
拉车的骡子十分卖力,一路小跑,虽说比不上骏马,但比起瘸了一条腿的我,四条腿的它还是优越许多的。黄土小道坑坑洼洼并不平整,车轮时而碾过土块石块,车身便会颠簸一下。每次一颠簸,骡子便哼唧一声回下头,再一颠簸,它再哼唧一声回下头,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更深层的问题是,每次车身一颠,我的左肩和摇光的右肩就会撞在一起。事情就发展成了这样:
车身颠簸,我和摇光并肩一挨,骡子哼一声回头看下。
车身颠簸,我和摇光并肩一挨,骡子哼一声回头看下。
车身颠簸,我和摇光并肩一挨,骡子哼一声回头看下……
于是我就有种背着师父做坏事被师父发现却笑而不语只是回头偷窥的错觉……
我心神摇动,大为烦躁,“这骡子是有毛病么?”
半晌,摇光慢吞吞地道:“可能,骡子兄只是不舍来路,故而回头一望?”
我不去看他,气哼哼地硬起声音,“可是,它总让我想起我师父,就会很烦躁。”
摇光啊一声,难得有些词穷,半晌犹豫着说:“尊师……想必,想必也是极思念藏玉姑娘你的。”
我无力地叹一声,转头看着他。
夜幕渐渐深重,月色稀薄,夹道树影摇曳。
摇光的面颊隐没在夜色中,已不大能看清。只一对眸子,温润秀洁,仿佛盛着琥珀月光。
此刻,这对眸子也静静注视着我。
我严肃神色,低声道:“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他仿佛微微侧首,而后道:“但说无妨。”
我不解地道:“纯阳派给你扣了这么大的帽子,就是布下天罗地网捉拿你,都不算奇怪。但是,我想不通,为何却是官府出面通缉你?”
摇光声音淡然,听不出喜怒,“你是说,纯阳派,已和朝廷勾结一气。”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陈述。
“也不是说勾结啦,”我噎一下,苦苦斟酌词句,“大概是串通吧,串通一气。”
摇光沉默一下,然后问我,“这两个词有区别么?”
我也不确定起来,疑惑反问他,“……有吧?”
摇光缓缓点头,缓缓舒了口气,沉声道:“姑且算有吧。”
我不禁蹙起眉,“其实,这种程度的事,你早就想到了吧?”
摇光望着前方,长眉微微压着,目光如聚。
神情绝算不上轻松,我鲜少见过他如此表情。
但是,他的一双匀挺长眉,仿佛并不能镇住目光中聚起的神采。
摇光平静地道:“我知玉虚师叔身后定有他人,只是没想到,会是朝廷。”
我愣了愣,盯着他的侧脸,问道:“为什么你早知道他背后还有其他人?”
他却仿佛在凝神静听什么,我待催问,却突然感到嘴唇被一物轻轻按住,全身就是一僵。
摇光竖起一根修长手指轻按住我嘴唇,半个身子倾过来挡在我身前,一手却是环在我身后,是个维护的姿势。他的目光却是朝向前方,徐徐环视,精神集中而戒备。
我瞪大了眼,将眼珠转到眼角看他,不敢动弹。
“嘘,噤声。”他安抚我,声音极轻,洁净的气息就呵在我脸颊。
他离我那么近,侧脸近在咫尺,我忍不住眨了下眼,眼睫感受到一股轻微的阻力,是触碰到了他的脸颊。一定会痒。摇光却恍然不觉,一动不动。
我保持着被他圈在怀中的姿势,一动不敢动。暗自收拢慌乱的心神,这才发现前方是一片黑黢黢的密林,林光漠漠,依稀有淡烟氤氲,远处偶尔一两点明火闪过,似乎是火把。
而终于,密林中,缓缓走出一人。
这人只一道孤影。
背缚长剑,一身道袍,仿佛是纯阳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