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张两人一路走到上首那四条朱案处两下分开。张居正坐了右边的末席。
陈以勤來到左边第三席位。瞧瞧上首那张带靠背的太师椅。鼻中轻轻一哼。移开目光。向张居正道:“叔大啊。咱们换换。”张居正一怔:“怎敢让先生居末。”陈以勤过來道:“客气什么。左边右边。哪边不是一样。”
张居正见他已经到了身边。也不便再推阻。起身去往对面。此时众官员一阵喧动。原來次辅李春芳走进殿來。正与大家打着招呼。李春芳字子实。号石麓。生得个子高挑。容貌清矍。左右揖手之际。大袖扬洒飘逸。不似官员的稳重。倒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模样。脸上也是笑意盈盈。和谁都是客客气气。
常思豪见三大阁臣依次落座。就空下了那一张太师椅。那显然就是为徐阶准备的了。可是众官都已坐定。迟迟仍不见他露面。回头想问问刘金吾。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大殿之中尽是百官低语的嗡嗡声。陈以勤颇不耐烦。两手揣在袖中。仰头吐着气闲望屋顶的藻井。李春芳笑吟道:“风云吐纳常恣意。白龙一线上轩辕。”
屋顶藻井正中有一蟠龙盘绕。口中所叼银球传为上古黄帝所制。称为“轩辕镜”。殿中广旷生寒。陈以勤呵出的气正如一线白龙直上。一旁的张居正听这诗将此情景描得活灵活现。颌首淡淡一笑。
陈以勤眼睛半睁。斜着李春芳:“好。好。状元公不但青词写得好。诗句也是张口就來。佩服佩服。老朽不过是进士的底子。跟你这紫薇星转世的状元公一比。可是远远不如了呀。”
李春芳心里明白: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自己这状元却是嘉靖二十六年中的。论资格自不如他。而自己靠青词获宠。也更算不得什么露脸的事情。陈以勤张嘴就提这个。显然是在寒碜自己。他也不生气。一笑道:“先生谬赞了。人生在世。才能不过是一桩小事。要想有所成就。时运命理也缺一不可。你看咱们徐阁老以探花及第。却能坐上首辅之职。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么。”
徐阶的探花是嘉靖二年中的。论资历。陈以勤比人家又差得远了。而且当年徐阶的青词也深受嘉靖的喜欢。李春芳虽沒说出來。陈以勤又怎能听不明白。知道他这话里话外客客气气。实际却是在嘲弄自己要才沒才。要命沒命。时运不济。资历更沒什么了不起。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张居正赶忙给两人打起圆场。
常思豪离他们并不太远。瞧着这情景心想:“这仨人加一块儿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岁了。怎么一张嘴就你嘲我讽的。”身后有人低低轻笑道:“二哥。开眼了吧。这还不算什么。内阁里头议事争起來相互辱骂也不稀奇。以前还有过相互揪胡子打架的场面哩。这帮老头儿。一阵阵的跟孩子也差不多。”
常思豪侧头回看:“你刚才上哪去了。”刘金吾道:“我带薰儿更衣去见皇上了。她穿着道袍成什么样子。”便在这时。大殿中嗡嗡的说话声骤然肃止。身边左右衣衫簌响。百官齐刷刷地站了起來。避席而立。
殿口处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头戴七梁冠。加长绒护耳包。身穿一袭青色皂领罗衣。白纱中单。赤罗青缘蔽膝。腰间珠连玉佩长垂至踝。在极为缓慢的步伐中轻轻摇动。每迈一步。上面的玉滴与冲牙便轻轻碰出滴嗒的响声。
一众官员折身施礼。都道:“阁老安泰。”大家众口一辞。声震屋宇。气势极是恢宏。显然是平常都说惯了的。
徐阶脸上堆叠的皱纹动了一动。鼻腔中发出“嗯”地一声。算是答复。
常思豪瞧他眼皮低垂。似睁似闭。倒好像是睡着了在说梦话一样。忖道:“瞧他这副模样。莫不是老糊涂了。”
只见他保持着原來的步调。从众人面前缓缓走过。百官躬着身子静静如僵。一时间大殿里静得只剩下呼吸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