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常思豪顺着他的推势身往后仰。忙使手护住杯子。打了两晃好容易站稳。抹着脑门道:“好险好险。这酒可是皇上亲手斟的。别说喝不喝的事。就是碰洒了。我也担当不起啊。”他的肢体动作表演起來极真。连隆庆瞧着都像是徐阶想故意将酒拨洒一样。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徐阶瞧出皇上不悦。只得双手将酒杯接过。先谢过皇恩。又在常思豪脸上盯了片刻。举杯一仰头干了下去。常思豪笑眯眯地瞅着。一见杯底。鼓掌大声叫好。这杯酒下肚。徐阶只觉从心窝到嘴边燃起了一条火。整个舌头连着口腔都在发热发麻。常思豪适时舀了两勺羊汤。孝子贤孙似地端递过來。他顾不得许多。接过來咕咕喝下。一时脸上汗珠在皱纹里乱窜。滴滴嗒嗒顺胡须尖往下淌。头上的白布带已被汗塌得透了。
常思豪满意地归座。笑道:“皇上。您看怎么样。俗话说养精蓄锐。精要养。汗不能养。这汗一出來风邪自消。阁老这病啊。算是到头儿啦。”
汗是不能养。阁老养汗【汉】成什么了。而且病好不说病好。只说到头。病到头不就是个死吗。冯保在旁听了也不敢乐。徐阶缓过点劲來。脸上却是一副受用之极的样子。笑道:“呵呵呵呵。借侯爷吉言。老夫这病若真能‘到头’。那便是拜侯爷所赐啊。”
常思豪笑道:“阁老说到哪儿去了。您这身系天下。可不是您一个人的身子。病也不是您一个人的病。那满朝文武、大明子民都眼巴巴地盼着呢。这杯驱寒酒要真是起了效。那可是‘天下之福’啊。”说话时拿食指有意无意地横在鼻子底下蹭着人中。
这颇像郭书荣华的姿势作派。徐阶自然熟悉。如今是朱家天子。东厂天下。这“天下之福”四字。似乎隐约暗示着某种阵营。他心里咯噔一沉。神思便不由自主地往别的方面飘去。
常思豪见他微有点儿动作。脖颈衣缝便叭叽叽地响。汗衣潮泞得像老太太的馊裤裆。却仍是这般稳定从容。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他來了。琢磨着还得加把力气。便托起杯闲闲地道:“皇上。到南方走这一趟。我对古田的事也有了些了解。”隆庆精神一振:“哦。说來听听。”
常思豪道:“韦银豹不过就是个农民。手下的人也大多是穷人。他们在古田能聚众十万。搞这出这么大声势。沒有财力物力是不成的。广西周边尽是些苗獞蛮民。农耕并不发达。很多还在靠狩猎为生。哪來的钱呢。”
古田方面的壮大。背后有聚豪阁在支撑。这一点隆庆和徐阶心里都清楚得很。但隆庆要用徐阶治国。不想在这个问題上纠缠得太深。自打三君大闹东厂之后。徐阶也一直想撇清与聚豪阁的联系。所以两人听得明白。却都不來搭这个茬儿。
常思豪却也不提聚豪阁的事。眼神从两人脸上收回來。道:“据我的查访。他们有一些大的财东在支持。这些人原來都与倭寇往來甚密。干的都是走私犯禁的勾当。自打俞大人、戚大人平灭了倭寇。这些财东富户便断了暴利的來源。对朝廷也很是不满。因此便暗暗资助韦银豹。希望古田起事。让南方再度乱起來。这样他们就可从中牟利。”
这话有些恍惚。徐阶却听出背后藏着些比葱姜蒜还呛人的味道。隆庆沉了面色:“当初倭寇横行之际。便是这些人在大力掩护支持。清剿倭寇之后他们消踪匿形。其实仍是贼心不死。正所谓沒有家贼。引不來外鬼。这些祸患看來还是要连根挖起。一体肃清为好。贤弟。你既然查知了此事。可有些具体的眉目。”
常思豪不经意似地瞄了眼徐阶。道:“这些财东大多聚集在江东江北一带。我在回京路上。已经抓到了两个主要的嫌疑。”
徐阶一听这话。就觉体内里有些地方在绷紧。微微一笑道:“恭喜侯爷又立大功。不知这两名罪犯供出些什么。”
常思豪道:“罪犯还说不上。只是有这个嫌疑。人嘛。我已经交在东厂手里。他们尚在寻查证据。至于将來是否能定罪。却也难说。不过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來看。这些人背后必有朝庭重臣撑腰。事情倒不大容易查办呢。”
隆庆沉沉地“嗯”了一声。道:“盗匪作乱。商人谋财。皆须有官员相护。方才顺风顺水、无往不利。徐阁老。当初父皇遗汝予朕。是如先主遗孔明与刘禅也。朕为人驽钝。在政务上勉而无功。人事方面也毫无建树。这满朝文武你最了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要和荣华通力合作。务求办得妥帖。但有奸佞误国者。不要姑息才好。”
徐阶听出这话有点重了。赶忙起身道:“朝中有奸佞助逆是老臣的失职。此次一定配合东厂严查到底。以报我主龙恩、先帝知遇之德。”
常思豪笑眼瞥來。挑起大指:“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举酒道:“來。阁老。我再敬您一杯。”
散了宴徐阶披着狐裘回到府中。三儿子徐瑛迎过來一瞧。登时愣住了:“爹。您这是发的什么癫。怎么大热天倒把这东西披上了。”徐阶默不作声。低头往里走。直进了二门。这才把狐裘大氅甩在地下。
徐瑛赶紧过來搬太师椅让他在花荫底坐下。又抓來一柄小团扇。散开衣襟给父亲扇风。只见他闭目仰在椅上喘了半天热气。却忽然放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