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拿了最常看的那两轴,合上了柜门,转身将两个卷轴轻轻放在桌上,拉过椅子坐下,将其中一个缓缓展开。
卷轴黄中微微透青,是造纸混浆时加入了绿苔,纸内暗细纹路看上去如草染荒城,是一片带有生机的陈迹。
这是北宋米元章的望海楼原本,写的是: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洲起白烟,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
徐阶凝神而观,时而赏诗,时而品字,此诗意态雄浑不失细腻,气象直追盛唐,然而字体却多带偏斜,重势不工,失于结构,便少庄严,看罢多时,他合卷闭上了眼睛,表情里流泻出一丝淡淡的遗憾,歇了一歇,又将另一幅展开,上面裱的却是一封信简,标題是贺严公生日书,这是当年严嵩寿诞,胡宗宪命徐渭代书表贺之作,倒严之后,从府中查抄出來,便成了指认胡为严党的罪证之一。
这封信言辞华美,歌功颂德,极尽吹捧之能事,字体接近米元章,却收拢得端严伟岸,尤其转折处力度勾雄,显现出惊人的气魄和变化,使人觉得有如此笔力之辈其性必然傲立独行,决然无法写出如此肉麻文字,可是偏偏落墨如铁,切切真真,观來便有一种英雄于矮檐下折腰摧眉,暗里却咬齿如愤的情态跃然纸上。
徐阶明白,徐渭虽然与胡宗宪相处合洽,可是他对严嵩是深恶痛绝的,当年严嵩势大,不依托在他的门下便无法自保,胡宗宪与之交结之心也有无奈在焉,徐渭为了朋友,也不得不如此,然而他的心情却都留在了字里行间,这封信看起來如金玉华堂,洋洋壮美,可是细观之下字字雄强棱岸,仿佛粗砺刚傲的块垒青岩,那种郁愤难舒之气,与王右军丧乱贴中的哽哽悲恸有着同样的感染,甚至可以说两者达到的高度,可以等量齐观。
他一面看信,一面以手指虚画,感受其中的力度和气势,神思深入之际不觉内心生痒,当即命人研墨铺纸,起身提笔临摹。
片时之后珠帘挑响,徐瑛走了进來,见父亲凝神写字,便悄无声息地凑近,他自幼在父亲督导下学习,对于书法也颇有见地,此刻瞧着纸上文字,脸上露出笑容道:“爹,我总以为您的字早就成了,却不想仍在变化,总有进步,”徐阶提笔观瞧,觉得自己这几字结构虽佳,用笔却显得幽深逼仄,个中变化、灵动与气象,皆远不及徐渭原体,却也不对儿子解释,淡淡问道:“这几日,外面有什么消息,”
徐瑛笑道:“嗨,我看您是白担心,那姓常的闲得沒事干,找來了梁伯龙那几个戏子,今儿东厂、明儿侯府地办堂会,招了一帮人喝酒玩乐,仅此而已,”
徐阶经风过浪多少年,极其敏感,立刻问道:“他们请的都是什么人,”
徐瑛笑道:“多是些五品以下的小官,您不用紧张,他们根基才有多深,能请到那些人,我看也不过是因为郭督公的面子,”
郭书荣华的面子能为对方所用,儿子却是这副表情,徐阶几乎想要伸手给他一个嘴巴,压着火气道:“堂会上常思豪和他们谈说些什么,”徐瑛道:“沒说什么啊,能说什么,被请的官员里也有咱的人,回來报说,他们只是看戏聊天,另外还请了不少书画名流之类,爹,我看那常思豪是个老粗,此举不过是小人得志后急着想扩展一下交游圈子,往自己脸上贴贴金罢了,您不也说他沒别的本事吗,”
徐阶凝目不语,照说对方在强烈的挑衅之后,接下來应该藏有后招,决然沒有转身去玩乐的道理,难道是看自己沉稳不受激便退缩了,恐怕不大可能,又问道:“梁伯龙他们唱的什么戏,是不是又有讽刺暗示的内容,”
徐瑛摇头:“沒有,他们唱的都是些新戏段,多属才子佳人一类,听说是一个什么叫田水月的人写的,挺雅致就是了,”
话尤未了,就见“啪嗒”一声,父亲手中笔管落在纸上,二目直怔如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