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连安道:“他师父。好像是叫什么李摸雷罢。这名字很怪。以前在厂里闲翻档案时瞄见过一眼。所以还记得。倘真有趣。过些日子回去。可要好好翻翻。”
曾仕权笑道:“翻它干什么。这老小子也沒干过什么大事儿。。不过心可倒高哩。生怕别人不记得他。因此给自己起过许多外号。比如他十几岁的时候。说是天下只有两件事重要。一是教书育人。一是种树造林。然而世间成人不堪教、学人不受教、孺子无可教。因此他只好种树。给自己起了一个‘种树老儿’的别号。”
程连安笑道:“十几岁就自称老儿。果然可笑之极。”
曾仕权道:“嘿嘿嘿。那还不算。这小子脑筋很是不好。总是上当受骗。经商被骗钱。相亲被骗婚。还被‘世外高人’骗着练过几年假拳。窝了一肚皮火。二十几岁在家闷头写了本书。名叫‘诚伪大鉴’。专门教人如何分辨真假。后來被人把稿子骗走。印卖赚了不少钱。一分钱也沒给他。当真让人笑死。”
程连安哈哈大笑:“这人确是傻得透腔。”催问道:“后來又怎样了。”
曾仕权道:“后來他转运。终于遇上一位高人。也难得他这一根筋的脾气。三五年内。居然以个弱书生的底子。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自认‘文武双全’。底气就更足了。孔子有些门徒死后在孔庙配享香火。被人讥讽为‘吃冷猪肉的’。他瞧不起这些亚圣复圣、七十二贤。认为自己才是真正做学问的人。因此又给自己起个绰号。叫‘不吃猪肉’。结果他这位不吃猪肉的‘大学问人’。却又被一帮巫婆神汉给说得猪油蒙心。加入了白莲邪教。嘿嘿。这辈子。还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程连安笑着正要再问些别的。却见曾仕权忽一张手。侧耳静听。他神思跟着转去。也注意到琵琶声正如风潮浪起。
过了好一会儿。曾仕权道:“督公怎么又弹这曲子。”
程连安道:“是啊。近來常听。不过……不知怎地。总觉得这曲子和督公不大协调。至少。不像他的琴声那么自然畅快。”
曾仕权道:“督公抚琴时已不必焚香。所以琴声即是他的心声。这琵琶曲子却不是。他弹奏此曲。是在体味别人的心境。”
程连安露出困惑表情。眨了眨眼。
朝雾在空中飘忽。遇岩石会结成露水。音乐也是如此。所谓大音希声。真正的音乐。本以一种冥冥自在的形式存蕴于天地之间。只是被一心诚敬者不经意地邂逅。
古人操琴时要焚香。除用气味愉悦身心之外。更是要用视觉引导听觉与触觉。在烟气的流动中感受音乐的意韵与节奏。非此难得空灵。
证得空灵之后。便不必再焚香。那时心意如香缕流沉。随手而发。即成天籁。便是情怀。
好的音乐全是先有曲子。乐谱只是记录。一些曲家先“谱曲”然后修改成型。音乐中杂了意识。便显造作。
此刻程连安困惑的。却不是曾仕权这话的逻辑。也不是郭书荣华的琴音究竟在哪个境界。而是。。“原來。在他心里。也有解不开的结吗。”
船室中。常思豪的视线已由十里光阴的剑柄渐移到胁差的刀柄。在柄端精致的桐叶花纹上落定。久久停留。
金光悠浮。郭书荣华低头手抚琵琶。长睫弄影。悄寂无声。
灯光下。那种极致的英俊竟似演变成一种俏丽。令常思豪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将禁忌心事坦白的少女。正等待着情人的处刑。
他问道:“督公独行险路。不觉寂寞吗。”
语声沉重。略透惋惜。将一种心境铺展开來。
郭书荣华:“寂寞的路上。也必有独享的风景。不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常思豪点了点头。道:“有好的风景。我倒也想瞧瞧。。不过。那也得肚子不空才有心情。只是吃粥。也不饱啊。”他斜晾着碗底。掂着腕子向前微微递出:“督公的厨下。不知有肉沒有。”
这近乎乞讨的动作。把郭书荣华惹笑了:“酒肉俱全。还有一只烤羊。只恐侯爷伤情未愈。有些克化不动。”常思豪笑道:“哪儿的话。这世上有我嚼不烂的草根。可沒有啃不动的骨头。”
羊肉端上來。膻香扑鼻。
常思豪抓只羊腿在手里。撕肉试嚼。点点头。笑道:“烤得不错。只是这气味。恐不大受督公的待见。”
郭书荣华微笑道:“昔年有位蔡老剑客曾说。羊肉不膻。正如女人不骚。一样让人遗憾。言虽粗俗。却也颇得饮食三味。侯爷有心。荣华感念。不过这羊肉的膻香。荣华并不厌惧。侯爷自可放心大嚼。”
常思豪呵呵一笑:“那我可不管你了。”半条羊腿入肚。底下有人喊:“报。”点传之下。报事官上來跪倒:“太湖军报。”侧头瞄了一眼常思豪。欲言又止。郭书荣华道:“讲。”报事官道:“是。太湖方面传來消息。今日辰时。吕凉和秦绝响已然督军击破聚豪阁太湖总舵。攻占缥缈峰。歼敌六百。俘虏近千。卢泰亨之子卢正文伏诛。吕掌爷称。他们将依督公指示。进一步排查周边、清剿余匪。并将开海事宜发榜公示。请督公放心。”
报事官退下之后。常思豪故作惊讶:“怎么。皇上下旨开海了。”郭书荣华笑道:“是啊。此事全由侯爷大力倡提。日后沿海居民恢复渔业。感念侯爷之情。只恐要胜过皇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