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闹剧,夜已阑珊。
手中的酒却是温的,入口微辛,入腹微灼,一切都恰到好处着。
桓温听着郗超的那番话,意兴阑珊。微醺的目光瞄到了自己的剑上,于是拔剑而出,轻轻吟诵了一句。
“醉里挑灯看剑……”
郗超分析形势的话语被硬生生打断,手头指点江山的动作顿在半空中,这时候也不禁愣了愣,只等着桓温的下文。
可是等了半晌,桓温依旧保持着那“醉里挑灯看剑”的模样,嘴里也再未说出其他的东西。
郗超面露纠结之色,无可奈何的摇头:“大将军,您这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来,怎么没有了下文?”
“忘了。”
“啊?”
“谢小满写的,我只记住了这一句。”桓温回答的坦然。
“哦。”郗超眨了眨眼睛,心痒难耐。
他本就好诗文,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已经带出了非凡的意境。郗超当然很想知道后面是什么样子。
只是如今,谢小满生死不知,日后能不能再见到都是未知数,想要当面询问几乎不可能,偏生大将军又忘在了脑后……
真是太过可惜了!
~ 郗超这样想着,心里叹息。
“原稿在我府上。”桓温又冷不丁来了一句。
“啥?”郗超懵了一下。
桓温微醺,放下手中将剑。略显不雅的打了个酒嗝:“出兵之前,谢小满在我府上留了一堆的诗稿文稿。现在都在我家里。”
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开始在郗超心头萦绕,让这个骨子里的文人激动的面色通红。
“她用一堆诗文。换我揽月楼的一半干股。”桓温挑着眉毛,醉眼惺忪,“你说,这种事情算不算有辱斯文?”
郗超的小心肝急跳了两下,急切的向前膝行了两步:“大将军同意了?”
“是啊,揽月楼原本就是个赚粮草的地方,她写的那些淫词艳曲。倒也的确适合在楼子里卖唱。”桓温随意道。
“淫词艳曲……淫词艳曲……”郗超开始在风中凌乱。
“你还真别不相信!”桓温大大咧咧的道,“什么‘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也就罢了。关键还有些‘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的调子,你说,那不是淫词艳曲又是什么?”
“弄妆梳洗迟……”郗超被这从未听闻过的慵懒震了一下,愣在那里。
桓温从暖炉中拿出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叹息道:“谢小满的确是个聪明人,但有的时候有很愚蠢,而且是那种,不可救药的愚蠢。”
“但归根结底的去想,谢小满这些行为倒也并非没有道理。连自己明天是不是还活着都不清楚的话,的确只好做一些眼下的事情。”
“有的时候,我会去猜测那种活在死亡阴影中的感觉,但我能够看到的。只有一味的黑暗与绝望,想要冲破那层桎梏。实在太难。”
“那种阴影要比仇恨两个字沉重的多。我小的时候,知道父亲战死消息的时候,仇恨这两个字就一直压在身上。”
“但我并不着急。我很恨,很痛苦,但是我知道,我可以等,我不需要着急。因为那时候我的年纪还太小,手中的剑挥动不了几下就会满头大汗,双脚发飘。我需要等待。等待自己长大。等待仇人变老。”
“所以我等了很久,恨了很久……当然这些事情,你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桓温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苍白。
郗超当然知道故事的结局。桓温等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等到了仇人的死亡,那一年,桓温十六岁。
但桓温没有就此罢手,十六岁的少年背负长剑,以吊唁之名登门拜访,在灵堂之上,斩杀了仇家的三个儿子。
真正的断子绝孙。
这个故事,郗超听过无数遍,却从来不清楚其中的细节。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怎么以一敌三的?又是怎么在杀人之后逃离的?
这些,桓温没说过,也没有人胆敢问过。
但郗超明白一点。正是当年的事情,造就了如今的桓温。
他是在仇恨中成长起来的男人。是在复仇后一步又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的男人。
这背后的血腥与杀戮,权谋与交换,郗超知道一部分、参与过一部分,却终究有一些,是被桓温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桓温的世界里没有苦大仇深,没有怨天怨地,也没有听天由命。他只是不停的再前进,为了心中的一个执念,永远的前进着。
这样的桓温,这样执着到愚蠢的桓温,竟然还好意思说别人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