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戗抬手遮唇咳了咳,引来他们注目后又道:“拜托各位叔伯赶紧跟我走!”
连涂上前一步:“敢问小兄弟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怎知我家大人正在崖下?”
人要精明了,就不好糊弄了,于是卫戗深吸一口气:“晚辈姓卫名戗小字戗歌,家师南公司马通,家父护羌校尉卫毅,晚辈接到卫府管事卫勇通知,从卫府赶来营救家父,刚刚亲眼见到家父跌落悬崖。”
南公大名,如雷贯耳,他们家大人好像真和南公有些关系,可假如眼前这少年当真是他们家大人的儿子,见到父亲坠崖,还能如此平静?
于是连涂等人更要怀疑,可不等他们开口,便听到旁边那个怪模怪样的家伙阴阳怪气道:“都摔下去有一会儿了,再继续耽搁,就算活着也熬成死的了。”
抱持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连涂等人跟上了卫戗,他们算计的好,万一出现什么纰漏,他们三十来条威武雄壮的汉子,制住区区几个老弱妇孺还不容易?
都是练武之人,步伐很快,卫戗之前还想让抬轿的八个妙龄女子留在原地,但她们不肯,等行动起来,还真令卫戗刮目相看,瞧她们一个个小胳膊细腿水蛇腰,抬着个沉重的八面大轿,上山下坡竟是大气不喘如履平地,比那三十来条轻装好汉还平稳……
在软皮蛇的带领下,卫戗等人没走冤枉路,从旁边的缓坡下到一处距崖顶不过百丈的开阔地,只是这里密布嶙峋怪石,普通人从上面掉下来,就别幻想什么奇迹了。
卫戗是在一个石头堆里找到的她爹,她爹仰面朝上,怀里是恢复原形的木偶,背后是充当肉垫的境魑,三个叠在一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父亲?”卫戗几步蹿过去,伸手探他颈动脉,还有反应,松了口气,伸手去扒她爹怀里的木偶,但他抱得紧紧的,怎么也移不开。
连涂等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喊着她爹,动手将她爹小心翼翼的从境魑身上移开。
既然她爹没事,卫戗自然要将注意力放在她爹的救命恩人身上,但他原本就是个活死人,卫戗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确定他伤势如何。
其间宋归突然说了句:“大人的腿?”
卫戗闻声侧目,这才注意到,她爹的腿反向扭曲,而且明显短缩,应该是掉下来的时候把骨头摔碎了。
“虽然少了腿,但这条命是保住了,可喜可贺!”桃箓又跳出来招人厌。
宋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我家大人可是武将,没了腿,今后怎么骑马上战场?”
桃箓云淡风轻道:“你家大人中毒不浅,随时有可能犯病,就算他肢体健全,也没办法再上战场,万一脑子突然浑了,敌人长戟刺过来,他不躲不闪,敞开胸怀去迎接,那你们得多糟心呀?”
卫戗想到这幻境内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桃箓和筑境又是同门师兄弟,忍不住要问:“难道师兄不能让家父的腿恢复如初么?”
桃箓摇扇子:“实在抱歉,小生学艺不精,令尊那条腿的骨头都碎成渣渣了,小生也是无能为力。”顿了顿:“最后奉劝尔等,反正也保不住了,快刀斩乱麻,不然整个人都给带累没了。”
连涂,宋归等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知是救人一命的事情,可再怎么说也有点大逆不道,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都不想担上骂名,那就去挖坑或者拾柴架火堆,等他咽下这口气,抬过去埋掉或烧了,尔等也好拍拍屁股走人!”桃箓诚心建议道。
连涂善文,宋归能武,两人对视一眼,宋归拔~出佩刀,但手止不住的哆嗦,看那架势,擎刀都吃力,更别说剁掉卫毅的废腿。
看着她爹泛白的嘴唇,卫戗祭出龙渊,齐着她爹膝盖之上一剑斩下,干净利落,眼皮都没眨一下,倒是举着大刀迟迟没有落下的宋归见此情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都是踏骨山淌血河的武将,面对残肢断臂早就习以为常,令他们胆怯的,只是对同伴下狠手的过程。
卫戗收剑之后,立马蹲下来动手给她爹止血包扎,之后捏开她爹的嘴,往里塞了一颗她三师兄特制的药丸,不多时,她爹的脸色就明显好转。
“谢天谢地,大人后继有人!”宋归诚挚道。
“我等在此立誓,今日之事,绝不向任何人提起半个字,如违此誓,天打雷劈!”就算是为了保住她爹的命,但面不改色斩断亲爹的腿这种事一旦传扬开来,必将损及卫戗声誉,考虑周到的连涂主动起誓以期解除卫戗的后顾之忧。
“多谢连叔!”卫戗由衷道。
连涂诧异道:“少主认得下官?”
卫戗含糊其辞:“诸位叔伯皆是家父心腹爱将,戗歌自是认得。”千万别跟她刨根问题,那都是上辈子的事,说出来管保会让他们觉得她比她爹病的还厉害……
“你有什么遗愿,估计那些凡夫俗子能办到,就说出来给小生听听,约莫他们办不到,那就烂在肚子里。”桃箓再次出声,引得大家注意,原来是境魑醒转过来。
卫戗忙转向境魑:“你还好吧?”
境魑剧烈的抽~搐几下,干咳两声,扯扯嘴角:“这几十年来,就属这一刻的感觉最好!”
卫戗见他面颊浮现红润,心里生出不好的感觉。
境魑看到卫戗身后的竹笈,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没能成功,只好开口:“劳请帮个忙。”
卫戗明白他的意思,卸下背后竹笈,将它摆在境魑触手可及的地方,接着伸手来扶他,却在手掌托住他颈项时发现异常:“这?”
桃箓撇嘴:“破破烂烂的喽,肯定玩完了。”
卫戗百感交集,最后低头道:“对不住……”
境魑反倒轻松笑道:“你们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反倒应该是由我来感激你们才对。”
这是反话吧,就算他是个活死人,肢体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可骨头都碎掉了,今后也没办法继续上蹿下跳坑蒙拐骗,被他们搞得这么惨,还要感激他们?
见卫戗眉头紧锁,境魑又道:“很多人祈求好好的活着,而我只想痛快的死去,几十年的夙愿终于成为现实,怎能不感激你们?”又咳了咳:“喉咙被卡住,说话不清楚,劳请扶我一把,后面有块立石,可以让我靠靠。”
刚刚表现的差劲透顶的宋归眼疾手快蹿过来,帮着卫戗一起将境魑托起来,看看那块嶙峋的立石,根本就不是给人靠的东西,宋归索性绕到境魑身后席地而坐,充当人~肉靠椅,让卫戗将境魑小心放到他胸前,而他则将双手自境魑腋下伸过来,托住他软趴趴的身体。
不得不说,活死人绝对是超出常理而存在的怪物,坐都坐不起来了,还能伸手拉过竹笈从里面往外掏东西,卫戗实在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办到的。
“你我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如果不嫌弃就收下这只金钵吧,别看它模样不起眼,可毕竟耗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外头的小妖小怪见到它基本上都会主动退避,当然,如果你觉得这种死人造的东西很晦气,那就随便找个地方丢掉好了。”境魑双手端着金钵道。
他都这样说了,假如她不收,就好像她当真认为他做出来的是晦气东西一般,卫戗双手接下:“多谢你,我一定会让它物尽其用。”
境魑欣慰的笑笑,接着又掏出之前令卫戗和祖剔等人胡思乱想的三只布帛包裹住的人头大小的鞠状物,揭开布帛露出里面的净瓷坛,他一个一个的介绍着:
“这是我的结发妻子。”
“这是我的孝顺儿子。”
“这是我的小玄孙。”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那时他就在我旁边给我打下手,你还有印象吧?”
小玄孙?卫戗想起当初境魑坑那胖男人的金子时,站他身侧给他递锦盒的那个眉清目秀的童子,顶多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看着面色红润,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怎么短短一天时间就成了装在坛子里的骨灰:“他是怎么去的?”她小心问道。
境魑拍拍前胸,顺了口气:“那日我送他们离开,不曾想分开没多久,他们就被三个无名鼠辈拦截,等我感觉不妙急忙赶过去,为时已晚……”
三个?卫戗联想起亲眼所见的那三具瘆人的残尸:“是在城外小树林,活生生被鼠兽掏了肚肠的那三人?”
境魑坦然道:“我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惨死的子孙。”
那天他说要把至亲送走,下午就给他们带路,可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回来,且以异香掩盖血腥气,当时他表现的是何其平静,可背后却是如此惨烈:“实在对不起,要不是我们……”
境魑打断她:“那三个鼠辈早就盯上犬子,是我的疏忽大意才会造成如此后果,怨不得旁人。”他急功近利,只想早日完成和筑境的协议,以便恢复自由,锁定目标后,放在儿子和玄孙身上的注意力就淡了,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教训。
其实现在想想,更关键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使得他连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也逐渐死去了。
卫戗也经历过丧子之痛,知道那滋味,盯着境魑玄孙骨灰坛,咬紧下唇:“万分抱歉。”尽管境魑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可还是不能免除卫戗的自责,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也只剩下这一句。
境魑宽慰她:“他们是为完成内子的遗愿,将她的骨灰转交给我,才不远万里找回来,可我不能留下他们,分别是迟早的事,这真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不必忍受衰老,疾病,又可以和家人生活在一起,那他又怎么会如此痛苦?
卫戗还是耿耿于怀,低头不语。
境魑又道:“他聪明伶俐,那样可爱,却还是因我之故,小小年纪,客死异乡,成了这坛中的一捧骨灰,死者为大,可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没办法给予他们,脸上反倒露出令人作呕的诡笑……这不是长生不老,而是筑境对我们这些不肯随波逐流,又不甘就此死去的刺头们的严酷惩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逃不掉死不了,即便于心不忍,还是要助纣为虐,将那些符合要求的聪明人诓进这幻境中,成为主子的新藏品。”长出一口气:“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不必再做违心的事,去和他们一家团圆。”
境魑明明是个活死人,可听他这些话,完全就是临终遗言,卫戗扭头看向桃箓:“师兄,他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