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无异议,正如潘诚所言,要打仗,不能只想前进,退路得首先考虑。后方不稳,无法出军。潘诚个子高,睥睨众将,看了两眼,见没人反对,丢下细鞭,道:“具体怎么安排,请关平章示下。”
召集诸将,具体的安排才是重头戏;潘诚做的无非是个铺垫,一个开场白。打仗,并非两三个主事者一商量就可以了,为什么这么打?得对部下们解释,不然人人有疑虑,仗就没法儿打了。
比如堂上诸将,他们地位较高,堪称联结上下的纽带。如臂使指,他们就是关节、他们就是手腕,深层次的原因不必讲,最起码得统一思想。知此战之目的何在,知此战胜败会带来何等后果,如此,人人奋勇争先,才有可能取得胜利。
侍卫收走地图,众将站会原位。关铎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虽然腿伤,难以站直,但久经沙场,在这等时刻,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概。他道:“三路鞑子,最强的,当数搠思监,拥近十万之众,虎视广宁,窥伺辽阳。探马赤军为鞑子精锐,非上将不可压制。此一路,交给潘平章。”
潘诚没有归座,立在堂上,抱拳道:“接令。”
“辽西张居敬、世家宝,皆为悍将,又得腹里支援,亦诚为一大敌。刘平章久与之交锋,知其虚实,守之应该不难。此一路,交给刘平章。”
沙刘二勉强起身,道:“诺。”
“至于沈阳,城中有东路蒙古军都万户府和高丽女直汉军万户府,虽然其军队大半分驻各城,被我军歼灭的不少;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沈阳北部蒙古部落势力尚存,亦然不可小觑。此一路,非知兵善用,能忍有勇之将不能胜任。”关铎徐徐观望诸将,问道,“谁人愿担之?”
七八个将军几乎同时出列,盔甲晃的响声不断,抢着道:“末将愿担。”
邓舍稳立不动,关铎的三路出军,尽在他和洪继勋的推测之中,困沈阳,如果推测没错的话,……,关铎的视线转移过来,呵呵笑道:“说了需得能忍有勇之将,你们几个抢着出列的,勇则有矣,忍,就不够了。”面色一正,道,“邓总管,可愿一往?”
前两路,一路潘诚,一路沙刘二,平章级别的人物;众人以为,困沈阳最少不得个元帅?没料到关铎竟属意邓舍,无不惊讶。
邓舍心知肚明,打辽南,关铎用他的地方绝不止一处。点他去困沈阳,看似高高抬举,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他跨出班列,大声道:“末将誓死不辱大人之命。”
关铎状甚满意,向众人解释道:“沈阳距离高丽不远,邓总管只需把双城大军移到鸭绿江畔,就可配合我辽阳,对沈阳造成强大的压力;而邓总管年未及弱冠,数月之内,就将我军的声威打到了高丽,正称得上‘知兵善用,能忍有勇’,……”点了点抢先出列的几人,笑道,“比你们,强得太多。”
邓舍道:“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堂上诸位将军,皆为末将的前辈,末将一时侥幸,比不得诸位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当面被关铎夸,且是对比着贬低别人的夸,他受不起。谦虚过了,他接着道:“不过,大人有命,末将不敢辞。即日便亲往双城,引军过鸭绿江。”
关铎笑道:“你小子,何必妄自菲薄?沈阳一路交给你,不过不必急着回去,一封书信即可,你高丽也需大军镇戍,调万人足够。老夫留你,尚有大用。”沉吟了会儿,道,“毕竟你对沈阳局势不熟,老夫再拨一员大将,……郑三宝何在?”虬须将军郑三宝昂首出列,道:“末将在。”关铎道:“便以郑将军为你之辅。”
邓舍接令,倒退着退回班中。
“三路守军已毕;辽南一路为主攻方向,此战事关重大,务必一举功成。盖州高家奴兵强马壮,调潘平章、刘平章部各一万人,补充入主攻一路。由毛居敬统率。”
毛居敬为关铎嫡系头号战将,他任此职,意料之中,当下领命。调潘、刘各万人,他二人没有异样,不难理解,邓舍心想:“辽南富庶,谁打下来,便为谁的地盘。不想插手的才是傻子。”
高家奴兵强马壮云云,纯属夸大之辞,他至多有一两万人。听陈哲讲,从金、复州回来路上,遇见有高家奴部下士卒拦路抢劫,便如土匪也似。军纪如此,战力又不高,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罢了。和辽西不同,辽南背靠大海,悬望山东,身后无援,打起来不难。
话说回来,即便如此,打仗没不死人的。料来,当作前锋的,又是杂牌外系。
邓舍低着头,站在队列中,一边倾听关铎说话,一边琢磨他那句:“老夫留你,尚有大用”的意思。
来辽阳前,他和洪继勋的对话浮上心头:
“将军此去,关铎必打辽南。打辽南,必守沈阳。守沈阳,必用将军。用将军,必调双城军马。调双城军马,而必不放将军回高丽。不放将军回高丽,必夸将军有名将之才,留以协守辽阳。
“将军不回高丽,双城军马何人可以统领?关铎必遣派一心腹,名为将军副手,实为夺将军军权。此调虎离山、兵不血刃之计也;同时,也有试探将军的意思。”
邓舍以为然,对此他有深思熟虑,笑道:“我忠心报国,有甚么好试探的?关平章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办就是。”
“不错,将军正该如此。首先,沈阳在辽阳和双城两地的钳制下,敢出军的可能性极小,不会发生大的战事,故此,我军的安全不用考虑。再则,关铎应知,将军麾下诸将,或为将军叔辈,或为将军故旧,或为将军亲手提拔。
“罗国器、李和尚诸人虽为王、续旧部,却也和辽阳没甚关系;况且他们昔日不过区区百户,没有将军,就没有他们而今的功名利禄,对将军早已忠心耿耿。
“军官以下,老卒多为永平从军,新卒尽在高丽招得,更和辽阳没半点干系。将军看似隶属辽阳,实际自成一军。别说他遣一个心腹,他遣十个心腹过来,也难抢走军权。姚好古、钱士德在双城活动频繁,毫无建树,关铎不会不知。
“故此,他这么做,前期来讲,试探占八成,夺权占二成,不会起到实质的损害作用。而且,对我军也有利。”
说到这里,洪继勋和邓舍相对一笑。高丽不仅缺衣少药,更缺人。汉化虽开始推行,非数年不能竟其功;有了困沈阳的机会,大可以趁机掳掠汉人,或者说,迁徙鸭绿江以北的汉人。打平壤等地,官绅、豪门杀了绝大部分,又得了许多土地,分给迁徙来的汉人,给其优惠,安置高丽,一可充实汉人基础,二可扩大汉化影响,两全其美。
两人笑罢,洪继勋接着道:“话虽如此,将军不能放松警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水能穿石,百炼钢也耐不住水磨功夫。试探得久了,假也成真,可千万别发展到夺权八成,试探二成的时候。”
也就是说,开始可以明松暗紧。在辽阳立足稳了,比如和潘诚、沙刘二或者其他的一些将军,关系处好了,最理想的,甚至结成一些同盟了,态度便可以强硬。每件事都有两面,不能只想好的,立足不稳又怎样?最坏的打算,潜回双城,放出部分地盘,换取关铎认可;不认可,宁可决裂。反正没了军马也是死路一条,看关铎前后有敌,到时怎生处置?
邓舍思忖已久,方方面面岂会不知?微笑点头。九月的双城,阳光灿烂。两人沿着河边,走到棵垂杨柳下,和风扑面,水气盎然。洪继勋道:“除了困沈阳、试探将军,小可担忧,关铎会再有狠手。”
邓舍道:“先生是讲?”
“不错,正是借刀杀人。怎么借刀杀人?打辽南,关铎很有可能会以将军带去的军马为先锋,甚至命将军调平壤军马相助。不过,小可以为,就算他调军马,也不会多。多了,蛇吞不下象,容易弄巧成拙;少了,才好当炮灰。”
洪继勋提出问题,先不说答案,倒转扇柄,“扣扣”敲打手心,瞧着邓舍,问道:“他若如此,将军以为该如何应对?”邓舍一笑,道:“真若如此,你我或可先忧后喜。”洪继勋哈哈大笑,道:“将军英明。”
双城的场景慢慢淡出,邓舍心神回到堂上,关铎会不会遣派他做为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