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
帅帐里,诸人都扭过头,透过帐幕的缝隙,望向积满云层的暮空。孙翥低声地说道:“‘冬天打雷雷打雪。’这才晴了没几天,也许,又快要落雪了。”风从帐缝中穿过,嗖嗖地吹袭进来,翻卷起诸将的披风,令人如入冰窟。帐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案几上的文牍在随风卷动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尽管声音不甚大,却十分地清晰入耳。
察罕拈起骰子,摩挲不语,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棋盘上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他腾出只手来,抚摸左边面颊上的三根白毫,忽然笑了一笑,正要说话,蓦然雷音中混杂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案几都好似为之轻微颤动。诸将纷纷面面相觑。
孙翥骇然变色,仓皇起身,按住案几,惊惶失措地问道:“是营寨的护墙垮了么?”察罕不慌不忙,把骰子丢下,拍手而笑,说道,“又是一个四,一个五。先生,你可是大大落后了也。哈哈。”伸手示意他坐下,瞧了眼诸将,徐徐说道:“何必惊乱?且稍安勿躁。老夫料此,绝非我护墙倒塌。无非红贼把火炮拉出了城外,齐放共施,乱我心神罢了。”
前宋苏洵有言:“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带兵的主将,征战沙场,往轻里说,一言可决万人生死;往重里说,一举可定一国兴亡。城府是一定要深的。所谓宰相气度,不止宰相需要气度。将军们更需要气度。
察罕的稳定不乱,稍微安抚了诸将之心。
不多时,帐外有人来报。果然如察罕的判断,那几声巨响并非营寨的护墙倒塌,确实邓舍把城中的火炮统统集中在了一处,并及投石机等物同时释放,故此方才造成了如此极大的声势,使人错觉地动山摇。
孙翥问道:“郭将军如何?”
“郭将军锐不可当,有大帅的飒露紫相助,飞跃沟堑,如履平地。三军士气大振,杀伤无数,红贼稍退。红贼伪燕王故技重施,又亲为擂鼓,并调出了李和尚上阵,用五百骑兵冲突,试图将郭将军分割包围。战事正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红贼之势,已然渐衰了。”
“主公何出此言?”
“想那益都城中红贼大将,李和尚居首。重将,岂可擅动?而今战不过半个多时辰,小邓却居然就派了他出战,可见前线战事之烈。也由此可见,红贼之士气已然渐衰。只要将李和尚击退,则至少数日之内,红贼必再无可战之力。”
帐外的落日,渐渐西沉。夜色来临,亲兵侍卫们点起了火把与蜡烛。火影交错,映出察罕的背影,拉长在牛皮的帐幕之上。
他略作沉吟,连连点出三员千户以上的将校,下达命令,说道:“天已入夜,红贼战不能久。令尔等三人,引三千精锐,即披挂上阵。两人与李和尚交战,剩下一人,佯动诈抢城门,以此来逼迫红贼撤军。给你们两个时辰。老夫在此等候捷报!”
那三员将校躬身接令,倒步退出帐外。
很快,集合军队的鼓角声此起彼伏,嚷叫的喊声,穿透寒意,在夜色中传出甚远。打起来的无数火把光芒,在帐幕外摇曳不定。察罕军纪森严,集合的时间不长,三千人整装出发。听着整齐的脚步声踏地远去,营中重归安静。
孙翥说道:“主公,你的判断固然不错,红贼或许已渐衰败。但是这些天里,我军也不是没有与他们有过夜战。鏖战一宿的时候也曾有过。并且,这一回,小邓又亲为擂鼓,可见其突围的决心之大。两个时辰?主公只想要两个时辰就能听到捷报,时间会不会有些短,稍嫌不够?”
察罕一笑,说道:“老夫若有疑,则请先生解之。此是为先生之责也。老夫若无疑,则如何决断便为老夫之责。先生又何必多疑呢?哈哈。快来下棋,快来下棋。等你半晌了,这一步你还是迟迟不肯走出!等的吾好生焦躁。”委婉告诉孙翥,你就好好陪老夫下棋就行了。有的没的,那些问题一概不要再问。本来就是,察罕下棋为的稳定军心,孙翥在这儿问东问西的,反而不美。很可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孙翥闻言,他也是聪明人,立刻醒悟过来。毕竟牵挂战事,虽然醒悟,下棋还是心不在焉,没多时,硬让察罕领先了半局多。一盘棋下到底,孙翥大败。察罕微微一笑,道:“意犹未尽。再来一盘!”
孙翥的心头浮起来了一句话,“舍命陪君子”。
他心想:“外边擂鼓激战,相距咫尺之遥。主公偏要在帐中秉烛下棋。罢了罢了,俺还真成是了‘舍命陪君子’。”无奈,只得重整棋局,一边侧着耳朵听远处喊杀振地,一边重新又开始下起。
前线的杀声越来越响,一**的军报连绵不绝。时间一分一点地流去,帐中的诸将坐立难安。
察罕却好似全身心都沉浸在了棋局中,对外事不理不问。纵有军报送来,报杀敌几何、伤亡几许,他顶多也就是随口哼哈两声。一盘棋散了,又一盘。红烛不太亮了,有人挑明。直到下到第四局,军报又有送来。
“报,先前萧将军战亡阵中,首级为傅友德所得。郭将军拼死奋前,连连击退两路红贼,终将萧将军的首级抢回。红贼渠首李和尚趁机熄灭火把,麾军深入侧击。刘、李两千户是为郭将军之后翼,抵挡不住,被其击溃。败兵奔散逃至营外沟堑处,人马坠落其中,须臾填满。李和尚纵马践踏,已将郭将军成功分割包围,并又眼看要近前我营!”
察罕的营垒外,挖掘有长堑数道,皆深两丈,宽三丈。刘、李两千户就是适才领命的三将校之二,他俩的部下近两千人,被李和尚引五百骑兵击溃,奔逃到了长堑的所在,掉入其内。这信使尽管只寥寥数语,那人马落空、互相压撞的惨状,如在眼前。
察罕头也不抬,问道:“我军的炮石呢?”
“已经搬上前阵,正在释放。只是红贼中用手雷的甚多,投掷出来,能炸开一片,尽为铁子、碎石,中者无不或顿伤或立亡。单就火器而言,我军委实有些处在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