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不能看着他如此受难,便跑去挡在接下来要施行“千鲨断”的村民之间,大声叫道:“我愿为‘虎头鲨’赎罪!”
长老看着她,似乎早料到她有如此一举,但此刻竟似虚弱到无法出声的地步,只是使身边的青年附耳过来,随后代之告众道:“既‘珊瑚’愿牺牲自己,代‘虎头鲨’赎罪,那便可在献祭与滴水刑中任选一项。献祭无任何痛苦,饮下药酒之后沉入海中。而滴水刑却令人痛苦万分,只是没有性命之虞。你愿接受哪种罚处?”
她看着浑身是血的他,凄然一笑道:“他答应我的事还未做到,我怎能就此离开。那就选滴水刑好了。”
他坐在地上见她如此,不由欲站起制止,但身上血流甚多,双眼一黑又自栽倒了下来。只能看着村人将她缚住,平放于栈桥之上,随后在她头顶悬起一个器具,如铜壶滴漏一般,从一个陶制的鱼嘴中滴下水滴来,点点落在她的眉心之上。
这滴水刑看来并不如何残酷,但人双眉之间是印堂穴,此穴归于督脉,为人体中气感最为敏锐的穴位之一。此族自古传说,人之灵魂便是匿藏于这印堂穴之中。如将海水灌注成滴,不断滴打在这眉心之间,便能使罪孽的灵魂受到不同于一般的拷打。以此族人看来,这滴水之刑,实则要比将人沉海生葬更要酷烈了。
他休说此刻毫无力气,便是未受那鲨齿钻刺之前,亦不能阻止这刑罚。水滴断续,点点落在她的额上,若非身受之人怎能想象当者之人浑身酥痒,直至欲疯似狂的痛苦?这点点滴滴,无穷无尽,海上落日朝阳,都似在这永恒的滴水之中循环往复。常人受这滴水之刑,几个时辰便必难以忍受,她是为族长代偿,却须得行满十八个时辰,方才能停下。
村人要将她扶起之时,被他重重推开。他看她脸上惨白,双唇不住抖颤,眼中却失去了常人的神色,似乎灵魂真的被击碎散失了一般。他叫她的名字,她却茫然不知回应,甚至对他也已不识。无论她是否已经失去了灵魂,至少已经失去了一切回忆。
他指着所有村人,在海上陡然响起的雷声中咬牙道:“你们害得她成了这样,我,我绝不会原谅你们。这族长不当也罢,你们谁爱当谁当去吧。”
雷光乱绽,风浪起时,他竟带着她坐到船中,两人在海天的连绵怒声之中离开此村而去。村人全都慌了手脚,兴许在千年之中,都从未遇到过如此境况。世代传承,或经常有族长遇难身亡,但何时有过抛下族人自去海中?尤为令村人恐慌的是,长老竟也在这雷电滚滚,恶浪滔滔之时溘然而逝。全体村人不禁同时跪下,哭喊着求海神原谅。
他与她,在海浪之中颠簸,又回到了那一座深红的岛礁之上。他搂着她任由海涛阵阵淹没自己,似要如此一直坐下去。直到海上再度风平浪静的时候,他看看怀中无限安静的她,却发现她一头青丝却慢慢的失去了光泽,慢慢变作了白发。
那滴水之刑或许并不能夺去她的灵魂,也许也并没有全然夺走她的忆念,却只是在一夕之间夺走了她的青春之时。她用眼角已经布上皱纹的眼静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又用已有些颤抖无力的手轻轻抚过他身上犹在的伤痕。
两人没有交谈,也没有变过这相怀而坐的姿势,似乎已化作了海上一双亘古未变的石雕,只是面对着潮生潮落。她的头发越来越白,她的脸容也越来越苍老。终于到了那一日,他感到怀中的她已经褪去了一切形体,化作了涛声之中那一团砂尘,随海风漫漫飘去。
他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完成过她的心愿,直到她在海风中飘逝,他都没有弄明白过那“新娘”两字究为何物。此时他又想起若干年前,他们在海底看到的那株珊瑚树,想起那张琉璃般的人面,只可惜这瞬间的记忆也只是惊鸿一瞥,随后便跟着她冉冉而去。
若干年后,当他自己也变得老迈,独自在岛礁上慢慢等待这一生的终结之时,涛声之中却似隐藏着一段笛声,声声吹响在他耳中。
他终于醒来,想到这漫长的一生只是在那“烟罗蜃宫”之中的幻境。红颜与白发只是一瞬之隔,走过那虚幻的长梦,再度回到真实的人世,他又该如何面对一切尘缘?
那烟雾又慢慢地收回到那玉炉之中,涤生从幻化百年的飘渺青烟中走出。
若离也似大梦初醒般站在面前,两人诧异相对的时候,涤生眼中师姊的俏丽容颜之中似乎总是带着那白发飘飘的重影。他二人自是已不知在那海底苦竹夫人已为二人前路略作暗示,如能记得,并据此避开一些境地的话,也便不会有了日后那纠葛苦楚。
只是身在宿缘轮中,又当如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