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姬无尘的笑,是冰冷的。即使姬无尘看起来神情再愉快,即使,他听起来,声音再轻松,他的笑语,依然让人感觉到冷。
姬无尘有着极为强大可怕的力量,一路行来,抄小路,走山道,险山峻岭他可以轻易越过,不方便的地段,他甚至能把马举起来行走。
他可以随意猎杀最凶猛的野兽为食,跟着他,再恶劣的情况下,都不愁饥渴,不虑安全。
他之所以走山路,果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不想浪费时间,姬家寨距离无量剑宗不算太远,但也有三万里距离,哪怕是他拼了命行走,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可是,留下给他的时间并不算多。
姬无尘眉头一皱,却见前头街角处一户人家门里,涌出六七个兵士,扭着一个上了绑的少年向街这边行来。
一个妇人哭叫着死死扯着被绑住的少年,哀哀乞求:“大人,你们要搜的逃犯不是个女人吗,这是我儿子啊……”
“绑的就是你儿子!啊~没事,就是清明上坟的时候,突然想起你,为什么那么多人死,你还不死呢?我们搜的虽是女逃犯,可前儿征兵队还刚从这里过了一遍呢!所有壮年男子都要从军报国,你们竟敢明知故犯!你儿子居然躲在家里头不出来,要不是今儿搜逃犯,他还就真躲过去了。咱们大周帝国都要让反贼给占光了,你的儿子,不出来报效国家,没有半点保家护国的责心……”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大声呵斥着。
“军爷,我儿子只有十五岁,他还是个孩子啊,他不是壮年……”
“十五岁还不是壮年?妈的,前儿去狼牙山征兵,可是十三岁的小孩也知道奋勇杀贼的……”
那队长把鞭子举起来,“你快给我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妇人还待哭叫着不肯放手,那十五岁的少年忽大叫起来:“娘,你别哭了!就放手吧!你别想着儿子去上战场打仗,你只想着儿子进了军营,总算能有饭吃了,没准能挣出一条活命呢!娘,你就放手吧!”他哭叫着跪下来:“
她拼了性命,也没能保着虎子哥哥不被带走,她现在还让打得起不了床啊,娘。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千万不能有事,儿子去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妇人放声大哭:“让我怎么放啊!……你才十五岁……”
四周也有些人慢慢聚拢了过来。自从豆腐之乱开始,天下就不再太平,虽说太多的灾难让人心境麻木,然而眼看着一家四口,转眼只剩一个孤弱妇人,而壮丁男子,竟要被生生拉进两个敌对阵营,血战沙场,人们到底还是心头戚戚的。
“看什么看?全给老子散了!”
士兵们分出两个四下驱散路人:
“告诉你们啊,这也不是爷们心狠,这都是陛下的皇令啊!不听话的话,我们就要掉脑袋了。今
早陛下就带了人出来巡视了,没准现在就在对面山上……”
一个士兵举手向正前方远处一指,忽得很是愤怒,吼道:“你们都是贱民,贱!人,贱1人永远都是贱1人,就算帝国危机了,你也贵不了!”
这一声叫骂把一干士兵都惊着了,大家立刻极卖力扯起哭喊绝望的妇人,重重推dao在地上,重又将少年推搡着要押走。
其他刚刚有点不平之心的镇里人,也被这一声叫给吓着了。
回头遥望,确见远方山上,隐约有十余骑在猎猎大旗下凝立不动,众人立时惊惶地向旁散开,再没谁敢说什么做什么了。
两个负责赶人的士兵,双手左右挥舞驱散行人,在正前方开路。
街上仅有的一些行人也都纷纷缩回屋里去。这下,前面街中间,一匹瘦马,两个男子,就显得无比扎眼了。哟,真没想到,这民间居然还有马?
负责征军需的人干什么去了?
眼看着兵源不足,这里又冒出两壮丁,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
这等好事,咱们要事办得大,办得好,说不定那边山上的将军往这里瞧上一眼,就能提拔……这一高兴,一激动,两个士兵也不多想,大步冲上去,一个探手就去抓马缰,一个伸手冲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当胸抓去:
“小子,跟我们去为国效力吧!”
第一眼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正悄悄往后缩的瘦小少不知死活傻站在那里不动的笨蛋。
那二人一马都风尘仆仆,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也是灰扑扑一片,连五官都掩得淡了。走在最前的那个士兵,伸手正要去抓人,却见那人淡淡抬眸,就那么看了他一眼。
要说捉壮丁,这种事他们早已干得熟了。
什么样疯狂的抵抗没见过?什么样悲惨的哀求没听过?
他们已经不觉得自己会有应对不了的时候,不觉得有任何一个壮丁可以逃出他们的手心。然而,这一次,他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
抓不下去了。
他也是个老兵,战场上几个来回,杀过人也夺过命,却无端被人看到脚软。
心里不是不诧异,不是不奇怪,但身体却不肯听从他的理智,就在那里动弹不得,不敢对那人粗野无礼。
仿佛他不存在般,那人随意转身,挽了缰绳一抽,将缰绳从另外那个士兵手中扯脱了,牵马回身便走。
另外那士兵没料这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回马,也怒骂了那么一声:“妈的,你……”然后,被那人拿眼一扫,便也和他一样,僵了。
他们的队长咋咋呼呼冲过来,说是战时民间所有马匹都要征用归军,不让那人走。
可只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也成了软脚虾。
二人一马,扬长出镇而去。留下那些士兵惴惴不安,盼望山坡上地将军看不到他们的懦弱。队长自然是没有人敢嘲笑的,那两个士兵,却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军中笑柄。他们两个很不甘心,很想对那些人说。
你们又没有对上过那人的眼睛,怎么会明白,他的眼神并不凶狠甚至也不如何生气,但是对上去,就是觉得如果触怒了他,后果会非常非常之可怕。
只是。
直到有那么一次,他们营里收编了些上次大战幸存下来的老兵。
听人唾沫星子乱飞地取笑他们的时候,营里有个刚收编来地,从上次大战中幸存的老兵,咳嗽两声,“这有什么?老兵凭感觉有时候比凭脑子更快更准。都是死人堆里爬过的人了,觉出不对还去招惹人家的话,那不叫勇猛。叫找死。没有眼力劲的人,死得会很不值。”
那以后。他们再想起那人那种淡淡的,因为不屑生气。
懒得生气,所以只是微微透出点不快,但是却无端让人不寒而栗地眼神,才终于觉出来,自己当真是幸运。
纵马高|岗,笑览河山,看脚下由自己的血汗守护的大地,那是可以对酒当歌。可以仰天长啸的。
兴尽策马,鞭指河山。那该是属于一代天骄的欢畅和骄傲。
褪色的记忆里,曾经有许多那样阳光灿烂,慷慨高歌的时光。
他跟随那驰骋天地,伟岸的身影,他曾经可以站在那英风儒雅的将军身旁,看他听他笑指河山。
与那般人物并肩站在高处,看万里云天,看千里关山,看前方敌军营帐如云,只有豪气无限,想身后家国河山百姓,便觉百死不悔。
策马山头,他遥望这片在他大军掌握中的河山天地。
站得再高,现在他俯望得见地,也不再是如画河山,而是一片破败荒凉。手握刀枪的武将,早已不是保家卫国地好男儿,而是破坏和杀戮的魔鬼。
大周皇宫,云极殿。
大周帝王,周未彻淡淡笑一笑,只极目看看皇宫前方的那满眼灰黄之色,半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灾情应该很严重啊……”
身边无太监回答,过了一会,才有尖声回应道:“陛下放心,军中供应并无差错,陛下带着大家抗敌杀贼,百姓们苦一些,累一些,也是甘愿欢喜的。”
周未彻低低笑一声,看那个宽袍大袖,一派斯文的首席军事。
这些奴才,永远懂得怎么把卑劣可耻的行为,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得正大光明。
不过,孤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看不起他们的资格。
毕竟那些可耻的事情,是他在做。
大灾年却在民间搜括粮食,明知百姓已经不堪兵灾,还要强行征调民夫。
下命令的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些命令,会令百姓如何苦不堪言。
遥遥看向地图前方的一处城市。
说不定在那里,就有我的士兵,正在绑走别人的丈夫和儿子……
这样想着,这样望着,看到远远的方向,神情平静,只遥遥望着远方,看着这片山河,这个天下。
刘大人,刘镇远,那个永远的沉闷将军,永远的杀伐果断,那个即使在沙场之上,也总让人觉得不会沾上半点尘埃血痕的人,却是天下闻名的一代军神,帝国的荣耀,帝国的支柱。
可是,刘镇远再也不会为孤效力了,因为刘镇远是贼,是天下最大的山贼中最大的贼。
想要去回思记忆里,渐渐遥远的往事,尽管大周自诩最伟大的帝王心中有着几丝痛苦。
那些年轻时同刘镇远奋勇杀敌的黄金岁月,那些金戈铁马金石之声,仍然在他记忆的角落里,鸣响不绝。
曾经,他弑兄弑父,是刘镇远给了他极大地勇气,以及...信心,这样,当年的十四皇子才能成为今日的大周君王。
曾经,刘镇远为自己洒鲜血,抛头颅。
为了平定四方乱局,他们在血战后,高叫着互相比拼谁的伤势更重,得意于自己的勇猛。忠诚,国家,守护,责任,一切一切……他们相信着所有美丽的信念和谎言。极天真。
然而,多么快乐……他现在一统天下,手控大权,却是如此索然无味。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会变得如此,为什么,他会是敌人,叛贼,姬神门的人,姬家寨的人。
思绪忽地一断,目光尽头,那伟岸的身影已然隐入记忆识海之间。
他茫然四望,看到的只是荒凉大地上,不可琢磨的星光,月华。
那,应该便是是生死祸福。
大周最伟大的陛下心中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