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均宜因为四年前被太后有心与谢饶平“捆绑”,多少还是受到些连累,比如眼下,他汉州长史一职届满,然而因为刘渡开释,汉州灾乱一案总得有人承担负责,造成谢饶平功过是非悬而未解,柳均宜也只好在家中暂时闲散下去,没有这么快授任新职。
当然,归去汉州绝无可能,是以白姬与柳瑾都随后返京。
当年那个刁蛮跋扈的柳小妹如今也已满了七岁,四年调教,心性已经被白姬彻底扭转,虽然不如十一娘早慧才华,可也乖巧懂礼,如今也能诵读千字文,正在学习切韵,可谓脱胎换骨一般。
之于从前与十一娘的嫌隙,柳小妹已经彻底忘却,这回返京,好容易盼得十一娘从上清观归家,立即主动粘缠废尽心思请教指点画艺,称赞讨好不断:“十一姐,阿瑾还在汉州时,便听闻不少闺秀议论十一姐才华不输当年蒹葭伊,此时也是画值千金,汉州闺秀提起十一姐都是满面羡佩,便连我也跟着沾光,好容易与庶母回京,总算见到十一姐,十一姐可得指点一二,这是我往常描摩画作,也晓得粗陋,不足之处还望十一姐尽数指出,如何改进也望十一姐废心指点。”
说完仰着小脸,两眼发亮直盯十一娘。
一边九娘忍不住打趣:“瑾瑾眼下可算乖巧,不记得当年对十一妹拳打脚踢动辄喝骂了?”
那时柳瑾才三岁出头,当然不记得了,这时惊惶失措:“九姐可别哄我,我哪敢对姐姐不敬以幼犯长。”
九娘本不怀恶意,也没纠缠这个话题,十一娘当然更不可能对柳瑾记仇,当真指点起她描摩技法来,姐妹在一处说笑一阵,十一娘归去旭晓堂,却见碧奴靠在壁角怔怔发呆,连她入内都没察觉,险些没害青奴咳破喉咙才从迷怔中清醒,连忙上前。
“发生什么事?”十一娘问道:“早先不是去见你阿舅,怎么,难道有甚烦难,不妨直说。”
原来十一娘自从手中有了产业钱银,第一件事便是托人打听到碧奴远在蒲州的亲人,得知当年姜姬嘱人将碧奴幼弟送至蒲州,碧奴舅父倒还慈爱,听说妹妹妹夫双双身亡,碧奴卖身,痛哭了一场,二话不说将外甥收养,一直视为亲出。
然而碧奴舅父家境贫寒,养活几个子女已是不易,当然没有余力再让孩子们识字知书。
十一娘便将碧奴幼弟接了来京,自然不会当作奴役使唤,而是交给田庄管事抚养,授习稼穑等务是一方面,闲时也容碧奴常常与弟弟见面,姐弟俩不至于分离两地。
而碧奴的舅父为了充裕家境,也常随商队跑腿赚些奔波钱,得知碧奴在长安柳府,也来探望过几回,虽过活不易,然而并未因甥女如今寄身大户便打秋风,回回来访还不忘捎带土仪,的确也是个实诚人。
碧奴每回与舅父见面之后都甚为欢喜,可今日却发起愁来,十一娘便猜测应是她舅父遇见什么难关,逼于无奈才告知碧奴。
果然便听碧奴说道:“婢子舅父走投无路,怕是也只好逃亡了。”
“这是怎么说?”十一娘蹙眉。
“朝廷按人丁征税,然则早在好几朝前,人丁授田就远远不到百亩,我舅父当年迁居蒲州,才得二十亩耕地,辛苦劳作,除去租庸徭役一家总还能得温饱,然而近些年来,不少逃亡之户,衙门征收不齐税款,按律要分摊在邻里头上,征税日益增多,舅父也是逼不得已才将耕作之事交予舅母表兄等操劳,自己要么打些散工,要么随行商赚几个奔波钱才能维持家计,如今连这也入不敷出,只好也跟着逃亡。”碧奴满面愁容。
自耕农因为授田不足、官府压榨及豪霸兼并破产屡生逃亡并不是这几年才萌芽的事,弊端实在肃宗一朝就已造成,十一娘前世就听兄长及杜涛李渔们论政时提起过,也明白几分。
大周对于城禁虽然规定甚严,不允人口随意迁徙流动,离开本县必须要有官衙开具过所,比如碧奴舅父这般,替行商打杂,一来要有行商替之开具过所,二来要有家人邻里作保,一旦本人不及交税服役或者失踪逃亡,家人邻里便要受其牵连待其交税服役,可是因为官制腐坏,地方官衙吏员不少伪造过所私卖,逃亡屡禁不止,有的阖家逃亡,邻里便只好遭殃,于是又会造成更多自耕农破产逃亡。
当然逃户抛家弃田无依无靠,虽有的落草为寇,毕竟少数,大多都是卖身富户为奴,或者为佃客,或者为部曲,有的甚至连田带人一并“投卖”,虽然律令严禁收容逃丁,不过富户显贵们完全将之视为空文,根本不惧官府追察,官府也鲜少当真追察过。
土地兼并造成逃亡,逃亡渐多又助长土地兼并,这简直就是恶性循还。
德宗朝因为税收不足,造成国库空虚,德宗自己用钱都捉襟见肘起来,一怒之下倒下令过严察逃户,勒令地方官员补齐亏空,官员见压榨百姓难以交差,只好与地方富豪“商议”,富豪们为了省事,倒也舍得以小利赢长利,官员们及时交差,德宗自己有了钱用,也没再追究。